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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回来已经天黑了。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带着秘密的神气,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等她走近前来,方道:“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关门了,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你去就找唐纳生小姐。”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干干净净,彷佛有点理亏,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高级难民挤得满坑满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虚,还记得那年夏天白住,与她母亲住浅水湾饭店的事。她当晚就去见唐纳生小姐,是个英国老小姐,答应她搬进来住,不过不管伙食。

  是简陋的老洋房,空房间倒很多,大概有亲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间,光线很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槟榔屿的玫瑰——柔丝到她房门口来招呼,态度不大自然,也许是怕她问起怎么没到急救站去。当然一定是柔丝的哥哥不让她去,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又有个同乡章小姐也住在这里,可以照应她。那章小姐有四五十岁了,对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两天,发现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时候难得遇见,都是低头疾趋而过,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长得歪歪扁扁的广东女人。

  唐纳生小姐还有别的女传教师住在一起,雇着个女佣,但是楼下的厨房似乎没有人使用,永远清锅冷灶的。穿堂里一只五斗橱上的热水瓶倒总是装满了的。防空机关官样文章太多,口粮始终没发下来。九莉带来的小半筒干粮吃完了以后,就靠吃开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没有,一生气也许会停止供应。

  她开始明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别人绝粮告帮,认识了以后不好意思不分点给人。尤其这是个基督教的所在,无法拒绝。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过柔丝了,所以柔丝也躲着她。

  傍晚下班回来,正忙着积点自来水——因为制水——做点琐事,突然訇然一声巨响,接着人声嗡嗡。本来像一座空屋,忽然出来许多人,结集在楼梯口与楼下穿堂里。她也下去打听。

  柔丝骇笑道:“炮弹片把屋顶削掉一个角,都说楼上危险。”

  九莉也跟着她们坐在楼梯上。梯级上铺着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丝你哥哥来了。林医生来了。”毕业班的医科学生都提前尊称为医生。

  “嗳呀,大哥,你这时候怎么能来,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

  “这里危险,我来接你的,快跟我来。”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

  九莉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柔丝欲言又止,不便告诉她哥哥她正远着九莉。

  三人走了出来,林医生道:“到邦纳教堂去,那瑞安全。”那是个男生宿舍。

  ※ ※ ※

  从横街走上环山马路,黄昏中大树上开着大朵的朱红圣诞花。忽然吱呦欧欧欧欧一声锐叫,来了个弹片。

  “快跑,”林医生说。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来。

  吱呦欧欧欧欧……那锥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九莉觉得她这人太暴露了,简直扩展开去成为稀薄的肉网,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个弹片。

  林医生居中,扯着她们俩飞跑。跑不快带累了人家,只好拼命跑。吱呦欧——吱呦——吱呦欧欧欧欧!倒越发密了。

  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尽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长了也更透不过气来,胸前压着块铁板。

  转入草坡小径方才脱险。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来,这才听见炮声一声声轰着,那声音听着简直有安全感。林医生找了些《生活》杂志来给她们看,晚上停炮后又送她们回去。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站长是个工科讲师,瘦小的广东人,留英的,也间接认识九莉的母亲与三姑,曾经托他照应,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是个肥缺,在户内工作。

  “你会不会打字?”他首先问,坐在打字机前面。

  “不会。”

  他皱了皱眉,继续用一只手打几份报告。

  他交给她一本练习簿,一只闹钟,叫她每次飞机来的时候记下时间。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日本飞机这么笨,下次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时间记下来没有?”总是他问。

  九莉笑道:“嗳呀,忘了。”连忙看钟,估着已经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了。

  看图书馆的小说,先还是压在练习簿下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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