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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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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潜之一直想动手编译一部完美的音乐史。“回国以后老没有这个兴致。在这样低气压的空气里,什么都得拣省事的做,所以空下来也就只给人补补书。可是看见你这样热心……多少年来我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心过。”宝滟非常感奋。每天晚饭后她来,他们一同工作,罗太太总在房间那边另一盏灯下走来走去忙碌着,如果罗太太不在,总有一两个小孩在那儿玩。潜之有时候嫌吵,罗太太就说:“叫他们出去玩,就打架闯祸。刚才三层楼上太太还来闹过呢!”宝滟心里发笑,暗暗说:“你监视些什么!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看上他罢?” 宝滟常常应时按景给他们带点什么来,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绒线衫,她自己家里包用的裁缝,然而她从来不使他们感觉到被救济。她给他们带来的只有甜蜜,温暖,激励,一个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潜之夫妇两个时常吵架,潜之脾气暴躁,甚至要打人。 宝滟说:“爱玲,你得承认,凡是艺术家,都有点疯狂的。”她用这样的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着,什么都承认了。 这样有三年之久。潜之的太太渐渐知道宝滟并没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宝滟的清白威胁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下贱,小气。现在她不大和他们在一起,把小孩也唤到里面房里去。有时候她又故意坐在他们视线内,心里说:“怎么样?到底是我的家!”潜之的书桌上点着绿玻璃罩的枱灯,鲜粉红的吸墨水纸,搁在上面的宝滟的手,映得青黄耀眼。宝滟看看那边的罗太太,怀里坐着最小的三岁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着极长极粗的一根芝麻麦芽糖,她的温柔的头发圣母似地垂在脸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俯身看看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着,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过身来看看母亲手里的报纸包,见里面还有两块糖,便满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还是不能安心,又扑过身来要拿,手臂只差一点点,抓不到,屡屡用劲,他母亲也不帮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圣母似地想着她的心思,时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掸一掸。 宝滟不由得回过眼来看了潜之一下,很明显地是一个问句:“怎么会的呢?这样的一个人……” 潜之觉得了,笑了一声,笑声从他脑后发出。他说:“因为她比我还要可怜——”他除下眼镜来,他的眼睛是单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白眼黑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看着并不觉得深沉,只有一种异样的退缩,是一个被虐待的丫嬛的眼睛。他说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在外国他是个苦学生,回了国也没有苦尽甘来。他失望而且孤独,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还是一样孤独。 对于宝滟的世界他妒忌,几乎像报复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书来压倒她,他给她太多的功课。宝滟并不抗议,不过轻描淡写回报他一句:“忘了!”娇俏地溜他一眼,伸一伸舌头,然后又认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过的嘛,让你一问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歇两天不来,潜之终于着慌起来,想尽方法笼络她,先用中文的小说启发她的兴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写信给她,天天见面,仍然写极长的信,对自己是悲伤,对她是期望。她也被鼓励着写日记与日记性质的信,起头是“我最敬爱的潜之先生”。 有一天他当面递给她这样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回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乱伦的爱,是罪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上!”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她背着灯,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远了。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 宝滟向我说:“他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桌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ling……”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澌澌流了去。 * * * 这样又过了三年。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了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吃了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糖的气味。她虽没喝酒,也有点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两只手里缩得没有了,双肩并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两只手 彷佛也合拢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上,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时又是静悄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刻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嗒……嗒……嗒……”寂静里,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窸窸窣窣动弹着,微微地咯咯叫着。宝滟自己开了门出去,觉得一切都是亵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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