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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楞楞的,便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别是有点儿生气罢?我匆匆忙忙的也许说错了话……”家茵微笑道:“没生气。干吗生气?”他仍然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罢——我大概七点半离开厂里。我上这儿来吃晚饭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会儿见。”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亲来了,说:“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一定要离婚哪,他太太真是不肯,也麻烦,指不定拖多少年,夜长梦多——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就是肯了,她狮子大开口,家当都归了她,替你打算也不犯着。”家茵只是哭,并不理睐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她身旁,说道:“你听爸爸的话总没错的。爸爸是为你好!她这么病着在那儿,横也活不长了。可是为了闹离婚出了岔子,她那个孩子不该恨你一辈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来要跑开,又被她父亲握住她的手不放,颤巍巍的道:“孩子!想当初,都是因为我后来娶的那个,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结婚,闹得我没办法,把你娘硬给离掉了,害你们受苦这些年。——你想!”

  家茵挣脱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过去坐在床上,道:“哪个男人不喜欢姨太太!哪个男人是喜欢太太的!我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我后来娶的那个,我要是没跟她正式结婚,也许我现在还喜欢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声来道:“你少说点儿罢!你自己做点子什么事情,我的人都给你丢尽了!”虞老先生吃了一惊:“谁告诉你的?”家茵道:“宗豫刚才告诉我的。你叫我拿什么脸对他?”虞老先生摇头道:“瞎!真是!男人真没良心!他怎么该对你说这些话呢?他——他怎么说的?”家茵又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便俯身凑到她面前拍着哄着,道:“好孩子,别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随便别人怎么对你,爸爸总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气,我总不会丢开你的!”家茵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她眼睛里有这样大的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她说:“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听话的站了起来。家茵又道:“现在无论怎么样,请你走罢。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会,道:“我说的话是好话。你仔细想想罢。”就走了。

  家茵随即也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立了一会,便下楼去打电话,订了一张上厦门的船票。然后她又拨了个号码,她心慌意乱的,那边接的人的声音也分辨不出,先说:“喂,秀娟是罢?”又道:“……哦,请你们太太听电话。”才说到这里,宗豫来了。家茵握着听筒向他点头微笑,宗豫挟着个纸包很高兴的上楼去了,道:“我先上去等着你。”家茵继续向电话里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过我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她向楼上看了看,又把声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儿去呀?秀娟,我告诉你,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个人也别告诉。……我到了那儿再写信来解释给你听。……到厦门去。……去做事。……是我看了报去应征的。……大概不错罢。”她淡笑了一声。

  宗豫独自在房里,把纸包打开来,露出一个长方的织锦盒子,里面嵌着一对细磁饭碗、盘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赏着,见家茵进来了,便道:“瞧我买了什么来了!以后你要把饭多煮一点儿了,我常常要留自己在这儿吃饭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现在用不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儿去?”家茵有一只打开的皮箱搁在床上,她走去继续理东西,道:“回乡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后,微笑着吸着烟,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诉你母亲……关于我们?”家茵隔了一会方才摇摇头,道:“我预备去跟我表哥结婚了。”

  宗豫倒还镇静,只说:“你表哥?怎么你从来没提起过?”家茵道:“我母亲本来有这个意思。”宗豫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么?”家茵又摇了摇头,道:“可是,感情是渐渐的生出来的。到后来总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个成见。”宗豫怔了一会,道:“那也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呀!”家茵道:“是的,可是——譬如你太太。你从前要是没有成见,一直跟她好的,那她也不至于这样。就是病,也许也不会病到这样。”宗豫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起来道:“家茵,你不是在哪儿听见了什么话了?”家茵只管平板的说下去道:“还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后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给他钱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亲。”

  她啰里啰唣的嘱咐着,宗豫惶骇的望着她道:“我简直不懂你。连你都不懂,那还懂什么人呢?忽然的好像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明白了,简直……要发疯……”家茵只顾低着头理东西,宗豫又道:“家茵!难道我们的事这么容易就——全都不算了么?”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黄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剎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他冷冷的道:“你自己的心大概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嗳,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从抽屉里翻东西出来,往箱子里搬,里面有一球绒线与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时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来拆了。绒线纷纷的堆在地上。宗豫看着香烟头上的一缕烟雾,也不说什么。家茵把地下的绒线捡起来放在桌上,仍旧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这么走了,小蛮要闹死了!”家茵道:“不过到底小孩,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宗豫缓缓的道:“是的,小孩是……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家茵不觉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大镜子里去。镜子里也反映着他。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像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么?”家茵道:“嗳。”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烟揿灭了,见到桌上陈列着一盒碗匙,便用原来的纸包把它盖没了,纸张綷縩有声。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简截的说:“好,那么——”立刻出去了,带上了门。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拳曲的绒线,“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宗豫还是来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经走了。那房间里面彷佛关闭着很响的音乐似的,一开门便爆发开来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子;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绉了抛在地下。一只碟子里还黏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织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他又看见窗台上倚着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彷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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