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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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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豫很是诧异,略顿了一顿道:“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家茵一直没肯坐下,她把床头的绒线活计拿起来织着,淡淡的道:“所以啰,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见得。我们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的人才。”虞老先生道:“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都可以办!”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家茵气得别过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天早上来见您。您办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好,就请您明天上午来,我们谈一谈。”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香烟?”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因道:“现在的人都抽这纸烟了,从前人闻鼻烟,那派头真足!那鼻烟又还有多少等多少样,像我们那时候都有研究的。哪,我这儿就有一个,还是我们祖传的。你恐怕都没看见过——”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我对这些东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会,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凑近前来指点说道:“就这一个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钱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是没办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先押一笔款子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磁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阴影深得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认识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无论怎么样,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对,忙道:“噢噢,我这儿先走一步,明儿早上来见你。费心费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更颠倒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就劝他回去。他已经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过虑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是有点误会,不过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不应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撞见他。厨子道:“咦?老太爷今天来这么早啊?”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一张,道:“老太爷这是什么鸟啊?” 虞老先生道:“这是个画眉,昨天刚买的,今天起了个大早上公园去溜溜它。”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你们老爷起来了没有?我有几句话跟他说。”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我们老爷今天脾气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气大也不能跟我发啊!我到底是个老长辈啊!在我们厂里,那是他大,在这儿可是我大了!”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的道:“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啊!”虞老先生道:“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己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路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楼来。虞老先生大剌剌的道:“姚妈妈,回来啦?”姚妈沉着脸道:“可不回来了吗!”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叽咕着:“这么大清早起就来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道:“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姚妈道:“我还不算跟你客气哒?小蛮,还不快上楼去洗脸。你脸还没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识了?”姚妈满脸的不耐烦,道:“声音低一点!我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虞老先生顿时就矮了一截,道:“怎么,太太回来了?”姚妈冷冷的道:“太太迟早要回来的。‘家无主,扫帚颠倒竖。’”虞老先生转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么样?太太肚子不争气,只养了个女儿!” 小蛮正在他背后逗那个鸟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嚷道:“嗳呀,你怎么把门开了?你这孩子——”姚妈也向小蛮叱道:“你去动他那个干吗?”虞老先生道:“嗳呀——你看——飞了!飞了——我好容易买来的,都没有——”姚妈连忙拉着小蛮道:“走,不用理他!上楼去洗脸去!”虞老先生越发火上加油,高声叫道:“敢不理我!”小蛮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鸟放了,还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这时候,宗豫下楼来了,问道:“姚妈,谁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话趁没上班之前我想跟您说一声。”宗豫披着件浴衣走进来,面色十分疲倦,道:“什么话?”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风色,姚妈把小蛮带走了,他便开言道:“我啊,这个月因为房钱又涨了,一时周转不灵,想跟您通融个几万块钱。”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钱,每次有许多的理由,不过我愿意忠告你,我们厂里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个人用我觉得很宽裕了,你自己也得算计着点。”虞老先生还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来我就奉还。我因为在厂里不方便,所以特为跑这儿来——”宗豫道:“你也不必说还了。这次我再帮你点,不过你记清楚了,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颜厉色起来,虞老先生也自胆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错不错。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过一迭子钞票,又轻轻的道:“请夏先生千万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谁来了?”姚妈道:“瞎!还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来借钱?简直无法无天了,还要打小蛮呢!”夏太太吃了一惊,从枕上撑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蛮?”姚妈道:“幸亏老爷那时候下去了,要不可不打了!太太您想,这样子我们在这儿怎么看得下去呢?”此时宗豫也进房来了,夏太太便喊了起来道:“这好了,我还在这儿呢,已经要打小蛮了!这孩子——要是真离婚,那还不给磨死了?” 晨光中的夏太太穿着件中装白布对襟衬衫,胸前有两只缝上口的口袋,里面想必装着存折之类。她梳着个髻,脸是一种钝钝的脸,再瘦些也不显瘦的。宗豫两只手插在浴衣袋里,疲乏地道:“你又在那儿说些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问问小蛮去,她不是我一个人养的,也是你的啊!”说着说着嗓子就哽了,含着两泡眼泪。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儿瞎疑心了,好好的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道:“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个婊子不是称心了么?”宗豫大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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