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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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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花浪蕊】 这只货轮特别小,二等舱倒也有一溜三四间舱房,也没有上下铺,就是薄薄一只墨绿皮沙发,墙上还装着白铜小脸盆,冷热水管。西崽穿白长衫,只有三尺之童高,年纪也不小了,把一只镶铁大板箱竖在地下连抱带推,弄了进来,再去一一拎皮箱,不声不响的,大概是广东人。洛贞很不过意,又有点奇怪,这小老西崽为什么低眉顺眼的,一副必恭必敬的神气。她穿得也并不讲究,半旧鱼肚白织锦缎袄,铁灰法兰绒西装袴,挽着大衣手提袋外,还自己拎只旧打字机。她迟疑了一下,看来一路都是他伺候,下船的时候一并给小费,多给点就是了,因此只谢了一声。他也会意,点了点头,便溜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舱中归着行李,方始恍然,看见箱子上全贴着花花绿绿的各国邮船招纸,一望而知曾经周游列国。都是姐姐的旧箱子。洛贞是家乡话所谓“老汉女儿”,跟姐姐相差一二十岁,中间两个哥哥都没养大,她中学时代早已父母双亡,连大学都没进,不要说留学了。 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掀了掀皮坐垫,原来是活动的床板,一掀开来,下面三四寸长的大蟑螂乱爬,吓得连忙盖上。想必拖开床板就是双人床。好在用不着,只默祷它们不出来。这家小挪威船公司专跑日本香港泰国,热带的蟑螂真大。 外面有人声。她在门口有意无意的张了张,未便多看,彷佛是一对中年男女,女的戴着那种可着头的小呢帽,帽沿有点假花什么的,还是三〇甚至二〇年间流行的。两人都灰扑扑的,不知是什么边远地区的外国人,说的倒像是英语。 他们正在看着行李搬进房去,跟她不是贴隔壁。她希望就快开船了——货船是不守时的——不再有人来,清静点。 南中国海上的货轮,古怪的货船乘客,一九二〇、三〇的气氛,以至于那恭顺的老西崽——这是毛姆的国土。出了大陆,怎么走进毛姆的领域?有怪异之感。恍惚通过一个旅馆甬道,保养得很好的旧楼,地毯吃没了足音,静悄悄的密不通风——时间旅行的圆筒形隧道,脚下滑溜溜的不好走,走著有些脚软。罗湖的桥也有屋顶,粗糙的木板墙上,隔一截路挖出一只小窗洞,开在一人高之上,使人看不见外面,因陋就简现搭的。大概屋顶与地板是原有的,漆暗红褐色。细窄横条桥板,几十年来快磨白了,温润的旧木略有弹性,她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一步一磕一碰,心慌意乱中也像是踩着一软一软。桥身宽,屋顶又高,屋梁上隔老远才安着个小电灯,又没多少天光漏进来,暗昏昏的走着也没数,不可能是这么个长桥——不过是边界上一条小河——还是小湖?罗湖。 桥堍有一群挑夫守候着。过了桥就是出境了,但是她那脚夫显然认为还不够安全,忽然撒腿飞奔起来,倒吓了她一大跳,以为碰上了路劫,也只好跟着跑,紧追不舍。 是个小老头子,竟一手提着两只箱子,一手携着扁担,狂奔穿过一大片野地,半秃的绿茵起伏,露出香港的干红土来,一直跑到小坡上两棵大树下,方放下箱子坐在地下歇脚,笑道:“好了!这不要紧了。” 广东人有时候有这种清瘦的脸,高颧骨,人瘦毛长,眉毛根根直竖披拂,像古画上的人物。不知道怎么忽然童心大发起来,分享顾客脱逃的经验,也不知是亲眼见过有人过了桥还给逮回去。言语不大通,洛贞也无法问他;天热,跑累了便也坐下来,在树荫下休息,眺望着来路微笑,满耳蝉声,十分兴奋喜悦。同车的旅客押着行李,也都陆续来了,有的也在树下坐一会。 老脚夫注意到她有只旧皮箱蹦开了,锁不上,便找出根麻绳来,给它拦腰捆上两三道。她谢了又谢,要多给点钱,他直摇手不肯要。 到广州的火车上她乘硬席,照苏俄制度,卧铺男女不分。上铺彷佛有掩蔽些,但在车顶上彻夜灯光雪亮,正照在上铺上。和衣而卧,她只要手一碰到衣钮,狭窄的过道对面铺位上男子的眼光就直射过来。下铺一个年轻的女人穿洋服,打着两根辫子,跷着腿躺着看画报,唱着中共歌曲。左派还要到香港去干什么?洛贞天真的想着。 到广州换车,在旅馆过夜,是一幢破旧的老洋房,也无所谓单人房,都极大,屋顶有二层楼高。广州大概因为开埠最早,又没大拆建,独多这种老洋房,热带英殖民地的气息很浓。天还没黑,她想出去走走。一上街,阳光亮得耀眼——这哪是夕阳?马路倒宽,旧了有点坑坑洼洼,没什么车辆来往,街心也摆吃食摊子,撑着个简陋的平顶白布篷,倒像照片上看到的印度。 人行道上,迎面来的人撞了她一下。她先还不在意,上海近来也是这样,青天白日,热闹的通衢大道上,有解放军站岗的,都有人敢轻薄女人。一转弯,斜阳照不到了,陡然眼前一暗,黄昏的街头蒸笼一样闷热,完全是户内,而四望无际,那么广阔零乱黯淡,令人感到诧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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