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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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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浴在舞台照明的余辉里,连梁闰生都不十分讨厌了。大家彷佛看出来,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梁闰生。于是戏继续演下去。 也不止这一夜。但是接连几天易先生都没打电话来。她打电话给易太太,易太太没精打采的,说这两天忙,不去买东西,过天再打电话来找她。 是疑心了?发现老易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得到了坏消息,日本方面的?折磨了她两星期之后,易太太欢天喜地打电话来辞行,十分抱歉走得匆忙,来不及见面了,坚邀她夫妇俩到上海来玩,多住些时畅叙一下,还要带他们到南京去游览。想必总是回南京组织政府的计划一度搁浅,所以前一向销声匿迹起来。 黄磊拖了一屁股的债,家里听见说他在香港跟一个舞女赁屋同居了,又断绝了他的接济,狼狈万分。 她与梁闰生之间早就已经很僵。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也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她对自己说。 也甚至于这次大家起哄捧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 她不但对梁闰生要避嫌疑,跟他们这一伙人都疏远了,总觉得他们用好奇的异样的眼光看她。珍珠港事变后,海路一通,都转学到上海去了。同是沦陷区,上海还有书可念。她没跟他们一块走,在上海也没有来往。 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在上海,倒给他们跟一个地下工作者搭上了线。一个姓吴的——想必也不是真姓吴——一听他们有这样宝贵的一条路子,当然极力鼓励他们进行。他们只好又来找她,她也义不容辞。 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有个送货的单车,停在隔壁外国人开的皮货店门口,彷佛车坏了,在检视修理。剃小平头,约有三十来岁,低着头,看不清楚,但显然不是熟人。她觉得不会是接应的车子。有些话他们不告诉她她也不问,但是听上去还是他们原班人马。——有那个吴帮忙,也说不定搞得到汽车。那辆出差汽车要是还停在那里,也许就是接应的,司机那就是黄磊了。她刚才来的时候车子背对着她,看不见司机。 吴大概还是不大信任他们,怕他们太嫩,会出乱子带累人。他不见得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海,但是始终就是他一个人跟邝裕民联络。 许了吸收他们进组织。大概这次算是个考验。 “他们都是差不多鎗口贴在人身上开鎗的,哪像电影里隔得老远瞄准。”邝裕民有一次笑着告诉她。 大概也是叫她安心的话,不会乱鎗之下殃及池鱼,不打死也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这时候事到临头,又是一种滋味。 上场慌,一上去就好了。 等最难熬。男人还可以抽烟。虚飘飘空捞捞的,简直不知道身在何所。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小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脱下大衣,肘弯里面也搽了香水,还没来得及再穿上,隔着橱窗里的白色三层结婚蛋糕木制模型,已见一辆汽车开过来,一望而知是他的车,背后没驮着那不雅观的烧木炭的板箱。 她拣起大衣手提袋,挽在臂上走出去。司机已经下车代开车门。易先生坐在靠里那边。 “来晚了,来晚了!”他呵着腰喃喃说着,作为道歉。 她只眱了他一眼。上了车,司机回到前座,他告诉他“福开森路。”那是他们上次去的公寓。“先到这儿有丬店,”她低声向他说,“我耳环上掉了颗小钻,要拿去修。就在这儿,不然刚才走走过去就是了,又怕你来了找不到人,坐那儿傻等,等这半天。” 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真来晚了——已经出来了,又来了两个人,又不能不见。”说着便探身向司机道:“先回到刚才那儿。”早开过了一条街。 她噘着嘴喃喃说道:“见一面这么麻烦,住你们那儿又一句话都不能说——我回香港去了,托你买张好点的船票总行?” “要回去了?想小麦了?” “什么小麦大麦,还要提这个人——气都气死了!” 她说过她是报复丈夫玩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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