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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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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高个子,脸面俊秀像个古典风的石像,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妈道:“晚上预备两个人吃的饭,一汤两菜,不要甜菜。”说罢,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妈便告诉霓喜,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就是常来的那个葡萄牙人。霓喜诧异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个?”阿妈笑向她解释,原来她主人向来有这规矩,第一次上门的女朋友,款待起来,是一道汤,三道菜,一样甜菜。第二三次来时,依例递减。今天这一个必定是常来的。因此享不到这初夜权。霓喜啧啧道:“年轻轻的,看不出他这么啬刻!” 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材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外国女人顶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进来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自开冰箱取冰块。阿妈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太,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霸占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梢。”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聊天!”阿妈又道:“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笑道:“可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就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暂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进来,叫阿妈替他预备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汤姆生道:“我倒没留心。”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 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神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进来。霓喜道:“也得有个尽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样子。”阿妈拍手道:“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饭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洗澡水。我看这样罢,二妹你打上一圈绒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 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匆忙间,不知怎的,霓喜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围绕的四根针,笑道:“怎么?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霓喜有意带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辞起身。 虽然约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袄,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你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 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的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板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来,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翻过来筒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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