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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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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计,另使唤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为大。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霓喜估量着窦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 当时两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她两个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旧时的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 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同,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 霓喜对于自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藤塌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汤,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 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死了!”丫头拦他不及,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说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 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下了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道:“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书!”逼着他把书拿了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 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生意。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窦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惜,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她说项。霓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水果篮子替换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回来的时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楼上听见此话,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回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回来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心里却是喜欢的。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尧芳只是不做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绰,心地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家,每每把书信截了下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来看看道:“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作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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