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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正待往外走,潆珠却从那一边的浴室里推门进来了。老太太房里单点了只台灯,潆珠手里拿了只面包过来,觉得路很长,也很暗,台灯的电线,悠悠拖过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过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边的茶几上,茶几上台灯的光忽地照亮了潆珠的脸,潆珠的唇膏没洗干净,抹了开来,整个的脸的下半部又从鼻子底下起,都是红的,看了使人大大惊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厉声道:“看你弄得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把脸洗洗!”

  潆珠不懂这话,她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她兜头夹脸针扎似地,火了起来,满眼掉泪,泼泼洒洒。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叫了起来:“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顿脚。她祖母她母亲一时都愣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轻时候的照片,放大,挂在床头的,虽然天黑了,因为实在熟悉的缘故,还看得很清楚。长方的黑框,纸托,照片的四角阴阴的,渐渐淡入,蛋形的开朗里现出个鹅蛋脸,元宝领,多宝串。提到了过去的装扮,紫微总是谦虚得很,微笑着,用抱歉的口吻说:“从前都兴的些老古董嗳!”——从前时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她没想到。

  对于现在的时装,紫微绝对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恶痛嫉。她永远是虚心接受的,虽然和自己无关了,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一切都很应当。本来她自己青春年少时节的那些穿戴,与她也就是不相干的。她美她的。这些披披挂挂尽管来来去去,她并没有一点留念之情。然而其实,她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铮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的,紫黝黝的艳光。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脸还是这个脸,方圆的额角,鼻子长长的,笔直下坠,乌浓的长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双眼皮,文细的红嘴,下巴缩着点——还是这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当然她不知道这些。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已没有了,她还自己伤嗟着,觉得今年不如去年了,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明知道分别绝对没有哪个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老了还注意到这些,也很难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伤嗟着。孙女们背地里都说:“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为在一个钱紧的人家,稍微到理发店去两趟(为染头发),大家就很觉得。儿孙满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较还是爷爷得人心。爷爷一样的被赡养,还可以发脾气,就不是为大家出气,也是痛快的。紫微听见隔壁房里报纸一张张不耐烦的赶咐。霆谷在那里看报。

  几种报都是桠送的,要退报贩不准退,再叽咕也没有用。每天都是一样的新闻登在两样的报上——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电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又下雪了。黄昏的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无忧无虑就是快乐罢?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门里,到十六岁为止没出过大门一步。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岁的时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两撇胡子,远远望上去,很害怕的。她连姊姊也不认识了,仿佛更高大,也更远了。而且房间里有那么许多人。紫微把团扇遮着脸,别过头去,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哟!见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罗!”

  越这么说,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开。姊夫给她取了个典雅的绰号,现在她卡片的下端还印着呢。

  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

  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么?八岁进书房,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思乱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来总需要微笑着为自己辩护:“她喜欢写呀画的,我不喜欢弄那些,我喜欢做针线。”其实她到底喜欢什么,也说不上来,就记得常常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洋楼是个二层楼,重阳节,阖家上去登高,平时也可以赏玩风景,可以看到衙门外的操场,在那儿操兵。大太阳底下,微微听见他们的吆喝,兵丁当胸的大圆“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这些她倒不甚清楚,总之,是在那儿操兵。很奇异的许多男子,生在世上就为了操兵。

  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条,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来,遇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后可以自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了。怕她年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可是遇到该死的时候她也会死的。唉唉,几十年来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样她没经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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