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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瓦(4)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干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成七八个人,免得僵的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座位,别把陈良栋排在心心贴隔壁。初次见面,双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让两人对面坐着。看得既清晰,又没有谈话的必要。姚先生顾虑到这一切,无非是体谅他第三个女儿不擅交际酬应,怕她过于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气的嫌疑。并且心心的侧影,因为下颔太尖了,有点单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绍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来:把陈良栋的舅父敷衍得风雨不透,同时匀出一只眼睛来看陈良栋,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带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没见过大阵仗,有失仪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尽。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长衫,衬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还嚷热。

  姚太太不及卸妆,便赶到浴室里逼着问心心:“你觉得怎么样?”

  心心对着镜子,把头发挑到前面来,漆黑地罩住了脸,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开口。隔着她那藕色镂花纱旗袍,胸脯子上隐隐约约闪着一条绝细的金丝项圈。

  姚太太发急道:“你说呀!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说!”

  心心道:“我有什么可说的!”

  姚先生在那边听见了,撩起袴脚管,一拍膝盖,呵呵笑了起来道:“可不是!她有什么可批评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实,人品又大方,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

  姚太太望着女儿,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搭讪着伸出手来,摸摸心心的胳膊,嘴里咕哝道:“偏赶着这两天打防疫针!你瞧,还肿着这么一块!”

  心心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脸来。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姚太太见她笑了,越发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声道:“妈,他也喜欢看话剧跟电影;他也不喜欢跳舞。”

  姚太太道:“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边房里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赞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们倒彷佛是说了不少的话!”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早知道她有这一手儿,我也不那么提心吊胆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珞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道:“妈,只是有一层,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脱汗衫,脱了一半,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汗衫套在头上,就冲进浴室。叫道:“你见了鬼罢?胡说八道些什么?陈良栋是杭州人,一辈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么?”

  心心吓怔住了,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

  姚先生从汗衫领口里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儿,问道:“你说的,是坐在你对面的姓陈的么?”

  心心两手护住了咽喉,沙声答道:“姓陈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劲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咙也沙了,说道:“那是程惠荪。给你介绍的是陈良栋,耳东陈。好不要脸的东西,一厢情愿,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妈起来!我都替你害臊!”

  姚太太见他把脖子都气紫了,怕他动手打人,连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脚踢在门上,门“蹦”地一声关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乱抖,哭了起来。姚太太连忙拍着哄着,又道:“认错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没把话说明白了,罚他请客就是了!本来他也应当回请一次。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们家里几个和陈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听得清楚,也觉得这话有理,自己的确莽撞了一点。因又走了回来,推浴室的门推不开,彷佛心心伏在门上呜呜咽咽哭着呢。便从另一扇门绕道进去。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别哭了,该歇歇了。我明天回报他们,就说你愿意再进一步,做做朋友。明后天我邀大家看电影吃饭,就算回请。他们少爷那方面,我想绝对没有问题。”

  心心哭得越发嘹亮了,索性叫喊起来,道:“把我作弄得还不够!我──我就是木头人,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觑。姚太太道:“也许她没有看清楚陈良栋的相貌,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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