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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屑·第一炉香(10)


  汽车转眼间已经到了梁宅,那雨越发下得翻山搅海。梁太太等没有带雨衣,只得由汽车夫揿着喇叭,叫佣人撑了伞赶下台阶来,一个一个接了上去。梁太太和薇龙的镂空白皮鞋,拖泥带水,一迈步便咕吱咕吱的冒泡儿,薇龙一进门,便向楼上奔,梁太太叮嘱道:“你去洗了脚,换了鞋,下来喝些白兰地,不然仔细伤风。”薇龙口里答应着,心里想:“夜深陪你们喝酒,我可没吃豹子胆!”她进了房,就把门锁上了,一面放水洗澡,一面隔了门打发人下去,说她招了些凉,睡下了。接着就来了睨儿,蓬蓬的敲门,送了阿司匹灵来;薇龙借着热水龙头的水响,只做不听见。她这一间房,可以说是“自成一家”,连着一个单人的浴室,还有一个小阳台。她上床之前,觉得房间里太闷了,试着开了一扇玻璃门,幸而不是这一面的风,雨点儿溅得不太厉害。紧对着她的阳台,就是一爿突出的山崖,彷佛是那山岭伸出舌头舐着那阳台呢。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

  薇龙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头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她才洗过澡,这会儿恨不得再洗一个,洗掉那潮气。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得难受。她追想以前司徒协的神色,果然有异;他始终对于她相当的注意,只是碍着梁太太,不曾有过明白的表示。他今天有这一举,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议妥了条件。无缘无故送她这样一份厚礼?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到这里,她瞥见梳妆台上那只手镯,是她脱了下来搁在那儿的,兀自在小台灯底下熠熠放光。薇龙一骨碌坐了起来,想道:“快把它好好收了起来罢!无论如何,我得想法子还给他,丢了可不是玩的。”她开了衣橱,取出一只小皮箱,把手镯珍重藏起。那衣橱是嵌在墙壁中的,里面安着一排一排强烈的电灯泡,雨季中日夜照耀着,把衣服烘干了,防止它们发霉。

  薇龙这一开壁橱,不由得回忆到今年春天,她初来的那天晚上,她背了人试穿新衣服,那时候的紧张的情绪,一晃就是三个月,穿也穿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交际场中,也小小的有了点名了;普通一般女孩子们所憧憬着的一切,都尝试到了。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如此看来,像今天的这一类事,是不可避免的。梁太太牺牲年轻的女孩子来笼络司徒协,不见得是第一次。她需要薇龙作同样的牺牲,也不见得限于这一次。唯一的推却的方法是离开了这儿。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她要离开这儿,只能找一个阔人,嫁了他。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单找一个有钱的罢,梁太太就是个榜样。梁太太是个精明人,一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做小姐的时候,独排众议,毅然嫁了一个年逾耳顺的富人,专候他死。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她需要爱──许多人的爱──但是她求爱的方法,在年轻人的眼光中看来是多么可笑!薇龙不愿意自己有一天变成这么一个人。

  这时候,她又想起乔琪来,经过了今天这一番波折,她在这心绪不宁的情形下,她觉得她和她心里的乔琪一场挣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无力再延长下去。她对爱认了输。也许乔琪的追求她不过是一时高兴;也许他对任何女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如果他向她有诚意的表示的话,她一定会答应他。的确,在过去,乔琪不肯好好地做人,他太聪明了,他的人生观太消极,他周围的人没有能懂得他的,他活在香港人中间,如同异邦人一般。幸而现在他还年轻,只要他的妻子爱他,并且相信他,他什么事不能做?即使他没有钱,香港的三教九流各种机关都有乔家的熟人,不怕没有活路可走。

  薇龙的主张一变,第二次看见了乔琪的时候,自然辞色间流露了出来,乔琪立即觉得了。那天是一伙青年人到山顶去野宴;薇龙走累了,乔琪陪着她在道旁歇息着,约好了待会儿和大家在山顶上会齐。雨下了多天,好容易停了,天还是阴阴的,山峰在白雾中冒出一点青顶儿。薇龙和乔琪坐在汽车道的边缘上,脚悬在空中,往下看过去,在一片空白间,隐隐现出一带山麓,有两三个蓝衣村妇,戴着宝塔顶的宽沿草帽,在那里拣树枝。薇龙有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再加上乔琪那一天也是特别的安静老实,只悄悄的挨着她坐着,更觉恍恍惚惚,似乎在梦境中。薇龙穿着白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微鬈的前刘海来。她把手拔着身下的草,缓缓地问道:“乔琪,你从来没有作过未来的打算么?”乔琪笑道:“怎么没有?譬如说:我打算来看你,如果今天晚上有月亮的话。”薇龙变了脸,还没有说出话来,乔琪接下去说道:“我打算来看你,有要紧话和你说。我想知道你关于婚姻的意见。”

  薇龙心里一震。乔琪又道:“我是不预备结婚的。即使我有结婚的能力,我也不配。我在五十岁以前,不能做一个令人满意的丈夫。薇龙,我把这种话开诚布公地向你说,因为你是个好女孩子,你从来没在我跟前耍过手段。薇龙,你太好了。你这样为你姑母利用着,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你疲倦了,憔悴了的时候,你想她还会留下你么?薇龙,你累了。你需要一些快乐。”说着,便俯下头来吻她,薇龙木着脸,让他吻着。乔琪低声道:“薇龙,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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