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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女


  一个晚秋的傍午,天上飞着几片轻淡的薄云,白色的日光射在一条风扫净的长街上。几家门首站了许多的女人孩子,在那里咕咕哝哝的谈论。风送过一阵很凄楚的喇叭声音。

  “看,那边不是来了么!”一个人伸着脖子说。

  迎头几对散乱不整的仪仗,接着一乘蓝呢轿子,轿里供的一座神主。后面又是一乘蓝呢轿,轿里坐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身缟素衣裳,头上横罩一段青纱,两边垂到肩上。雪白的脸儿毫无血色,只有唇上一点淡红。木僵僵的坐着,眼珠儿也不动,好像泥塑的女神一般。

  “这就是张家的‘贞女’。”一个女人指着后面那乘轿子,对着一位老太婆说。

  “听说定亲几个月,男的就死了。她还没看见这个男的什么样呢!”

  “唉!这样好模好样年轻轻的女孩子,她的父母怎么舍得教……”那个老太婆说着咳嗽起来了。

  “妈,这是送殡的么?”一个小孩子仰着脸问他母亲。

  “瞎说,人家是迎亲的。”他母亲回答他。

  “新女婿在那里?”那个小孩子又问道。

  “前面那个轿里的神主不是么?”他母亲不耐烦的回答他。那个小孩子瞪着眼张着嘴又要说时,他母亲转了头和别人说话去了。他骨朵着小嘴,低下头,咕哝道:

  “那是个木头牌位。”

  轿子到了一家大门首,一对长袍短褂的男人,扶出神主,又是一对素衣的女人,扶出新娘。神主在前,新娘在后,中间一段丈长的青纱系住了神主和她。凄切的细乐吹着,青毡毡上左面立着神主,右面立着新娘,并肩拜过天地、宗祠,又登堂同拜舅姑。又是神主在前,新娘在后,中间一段青纱,牵入洞房去了。

  洞房的迎面放着一张供桌,桌上立着新郎的神主;一盏明灭的灯头,吐出青微微的焰光,射在神主上面。窗前一架铜床,床上一幅素衾,两个素绣的鸳枕。夜深了,四面都无人声,新娘阿娇坐在神主旁边的椅子上,呆呆的两眼望着床上。窗外的西风透纱而入,把个灯光吹的跳了两跳,一溜黑烟上冲,屋里现出一阵黑暗;接着,窗外的竹叶哗喇哗喇一阵响。

  暮春的一日午后,新娘睡过午觉,顺步走到屋后的一个花园里。迎面的春风夹着花香吹来,肢体都觉松懈。柳絮遍地滚成球儿在脚下乱转。对对的蝴蝶儿从花间惊起,在面前翩翩飞过。她随手折了几枝柳条,坐在一块太湖石边,要想编个玩意儿。但是再也想不起来编什么好。抬头看见面前的几丛芍药,花已谢了一半,那些未落的花瓣儿在花萼上翩翩舞动,也大有不禁风吹之势。两个麻雀儿在成堆的落花上偎了个窝,映着将落的晚日,伸着翅膀,竖起颈上的毛,对着嘴儿咕咕相唤。扑咚的一声,一对松鼠从树枝上掉了下来。两个麻雀吓的拍拉一声,扇起几片落花,便飞去了。一对松鼠也唧唧的叫着跑了。她定了定神,才晓得自己手中的柳条折断了一地。站起来整整衣服,懒洋洋的走回房中。觉着脸上一阵发烧,站在镜子前照一照,脸上一块红,一块白,两颊上红晕的如花红一般。退几步一身坐在椅子上,对着那座神主呆呆的看。

  晨起,日光满窗了,还不见她出来。丫头几次送脸水,总是关住门,里边也没有动静。丫头疑了,从窗外往里偷着一看,吓的舌头缩成一块说不出话来,一直跑到李太太房中,瞪着眼,半晌才说道:“小奶奶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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