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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一夜(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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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雪越下越紧了。狂风吹折着后山的枯冻了的树枝,发出哑哑的响叫。野狗遥远地,忧郁而悲哀地嘶吠着,还不时地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名的兽类的吼号声。夜的寂静,差不多全给这些交错的声音碎裂了。冷风一阵一阵地由破裂的壁隙里向我们的背部吹袭过来,使我们不能禁耐地连连地打着冷噤。刘月桂公公面向着火,这个老年而孤独的破屋子主人,是我们的一位忠实的农民朋友介绍给我们来借宿的。他的左手拿着一大把干枯的树枝,右手持着灰白的胡子,一边拨旺了火势,一边热烈地,温和地给我们这次的惊慌和劳顿安慰了;而且还滔滔不停地给我们讲述着他那生平的,最激动的一些新奇的故事。 因为火光的反映,他的眼睛是显得特别地歪斜,深陷,而且红红的。他的额角上牵动着深刻的皱纹;他的胡子顽强地,有力地高翘着;他的鼻尖微微地带点儿勾曲;嘴唇是颇为宽厚而且松弛的。他说起话来就象生怕人家要听不清或者听不懂他似的,总是一边高声地做着手势,一边用那深陷的,歪斜的眼睛看定着我们。 又因为夜的山谷中太不清静,他说话时总常常要起身去开开那扇破旧的小门,向风雪中去四围打望一遍,好象察看着有没有什么人前来偷听的一般;然后才深深地呵着气,抖落那沾身的雪花,将门儿合上了。 “……先生,你们真的愿意常常到我们这里来玩吗?那好极了!那我们可以经常地做一个朋友了。”他用手在这屋子里环指了一个圈圈:“你们来时总可以住在我这里的,不必再到城里去住客栈了。客栈里的民团局会给你们麻烦得要死的。那些蠢子啊!……什么保人啦,哪里来啦,哪里去啦,‘年貌三代’啦……他们对于来客,全象是在买卖一条小牛或者一只小猪那样的,会给你们从头上直看到脚下,连你们的衣服身胚一共有多少斤重量,都会看出来的,真的,到我们这个连鸟都不高兴生蛋的鬼地方来,就专门欢喜这样子:给客人一点儿麻烦吃吃。好象他们自己原是什么好脚色,而往来的客人个个都是坏东西那样的,因为这地方多年前就不象一个住人的地方了!真的,先生…… “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他们自以为是怎样聪明得了不得,而别人只不过是一些蠢子。他们自己拿了刀会杀了人家——杀了‘蠢子’——劫得了‘蠢子’的财帛,倒反而四处去向其他的‘蠢子’招告:他杀的只不过是一个强盗。并且说:他的所以要杀这个人,还不只是为他自己,而是实在地为你们‘蠢子’大家呢!……于是,等到你们这些真正的蠢子都相信了他,甚至于相信到自己动起手去杀自己了的时候,他就会得意洋洋地躲到一个什么黑角落里去,暗暗地好笑起来了:‘看啦!他们这些东西多蠢啊!他们蠢得连自己的妈妈都不晓得叫呢!’……真的,先生,世界上就真会有这样一些人的。但他们却不知道:蠢的才是他们自己呢!因为真正的蠢子蠢到了不能再蠢的时候,也就会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的。那时候,他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就是再会得‘叫妈妈’些,也怕是空的了吧。真的啊,先生!世界上的事情就通统是这样的——我说蠢子终究要变得聪明起来的。要是他不聪明起来,那他就只有自己去送死了,或者变成一个什么十足的痴子,疯子那样的东西!……先生,真的,不会错的!……从前我们这里还发生过一桩这样的事呢:一个人会蠢到这样的地步的——自己亲生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了,还要给人家去叩头陪礼!您想:这还算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人蠢到这样的地步了,又怎能不变成疯子呢?先生!……” “啊——会有这样的事情吗?桂公公!一个人又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我们对于这激动的说话,实在地感到惊异起来了,便连忙这样问。 “你们实在不错,先生。一个人怎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人家杀掉呢?不会的,普天下不会,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的。然而,我却亲自看见了,而且还和他们是亲戚,还为他们伤了一年多的心哩!先生。” “怎样的呢?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呢?桂公公!”我们的精神完全给这老人家刺激起来了!不但忘记了外面的风雪,而且也忘记了睡眠和寒冷了。 “怎样一回事?唉:先生!不能说哩。这已经是快两周年的事情了!……”但是先生,你们全不觉得要睡吗?伤心的事情是不能一句话两句话就说得完的!真的啊,先生!……你们不要睡?那好极了!那我们应该将火加得更大一些!……我将这话告诉你们了,说不定对你们还有很大的益处呢!事情就全是这样发生的: “三年前,我的一个叫做汉生的学生,干儿子,突然地在一个深夜里跑来对我说: “‘干爹,我现在已经寻了一条新的路了。我同曹德三少爷,王老发,李金生他们弄得很好了,他们告诉了我很多的事情。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要跟他们去了,象跟早两年前的农民会那样的。干爹,你该不会再笑我做蠢子和痴子了吧!’ “‘但是孩子,谁叫您跟他们去的呢?怎么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你还是受了谁的骗呢?’我说。 “‘不的,干爹!’他说,‘是我自己想清白了,他们谁都没有来邀过我;而且他们也并不勉强我去,我只是觉得他们说的对——就是了。’ “‘那么,又是谁叫你和曹三少爷弄做一起的呢?’ “‘是他自己来找我的。他很会帮穷人说话,他说得很好哩!干爹。’ “‘是的,孩子。你确是聪明了,你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记着:千万不要多跟曹三少爷往来,有什么事情先来告诉我。干爹活在这世界上六十多年了,什么事都比你经验得多,你只管多多相信干爹的话,不会错的,孩子。去吧!安静一些,不要让你的爹爹知道,并且常常到我这里来……’ “先生,我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给他那糊涂的,蠢拙的爹爹送掉的。他住得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就在这山村子的那一面。他常常要到我这里来。因为立志要跟我学几个字,他便叫我做干爹了。他的爹爹是做老长工出身的,因而家境非常的苦,爷儿俩就专靠这孩子做零工过活。但他自己却十分志气。白天里挥汗替别人家工作,夜晚小心地跑到我这里来念一阵书。不喝酒,不吃烟。而且天性又温存,有骨气。他的个子虽不高大,但是十分强壮。他的眼睛是大大的,深黑的,头发象一丛短短的柔丝那样……总之,先生!用不着多说,无论他的相貌,性情,脾气和做事的精神怎样,只要你粗粗一看,便会知道这绝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就是了。 “他的爹爹也常到这里来。但那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先生!站在他的儿子一道,你们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们是父子的。他的一切都差不多和他的儿子相反:可怜,愚蠢,懦弱,而且怕死得要命。他的一世完全消磨在别人家的泥土上。他在我们山后面曹大杰家里做了三四十年长工,而且从来没有和主人家吵过一次嘴。先生,关于这样的人本来只要一句话;就是猪一般的性子,牛一般的力气。他一直做到六七年前,老了,完全没有用了,才由曹大杰家里赶出去。带着儿子,狗一样地住到一个草屋子里,没有半个人支怜惜他。他的婆子多年前就死了,和我的婆子一样,而且他的家里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就是这样的,先生。我和他们爷儿俩做了朋友,而且做了亲戚了。我是怎样地喜欢这孩子呢?可以说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要喜欢十倍。真的,先生!我是那样用心地一个一个字去教他,而他也从不会间断过,哪怕是刮风,落雨,下大雪,一约定,他都来的。我读过的书虽说不多,然而教他却也足有余裕。先生,我是怎样在希望这孩子成人啊!…… “自从那次夜深的谈话以后,我教这孩子便格外用心了。他来的也更加勤密,而且读书也更觉得刻苦了。他差不多天天都要来的,我一看到他,先生,我那老年人的心,便要温暖起来了。我想:‘我的心爱的孩子,你是太吃苦了啊!你虽然找了一条很好的路,但是你怎样去安顿你自己的生活呢?白天里挥汗吃力,夜晚还要读书,跑路,做着你的有意思的事情!你看:孩子,你的眼睛陷进得多深,而且已经起了红的圈圈了呢!’唉,先生!当时我虽然一面想,却还一面这样对他说:‘孩子啊,安心地去做吧!不错的——你们的路。干爹老了,已经没有用了。干爹只能睁睁地看着你们去做了哩。爱惜自己一些,不要将身子弄坏了!时间还长得很呢,孩子哟!……’但是,先生,我的口里虽是这样说,却有一种另外的,可怕的想念,突然来到我的心里了。而且,先生,这又是怎样一种懦弱的,伤心的,不可告人的想念呀!可是,我却没有法子能够压制它。我只是暗暗为自己的老迈和无能悲叹罢了!而且我的心里还在想哩:也许这样的事情不会来吧!好的人是决不应该遭意外的事情的!但是先生,我怎样了呢?我想的这些心思怎样了呢?……唉,不能说哩!我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没有天,而且天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人家希望的事,偏偏不来;不希望的,耽心的,可怕的事,却一下子就飞来了?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呢?而且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先生,不能说哩。唉,唉!先生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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