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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哨线(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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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地放声地大叫了一句,眼泪象串珠似地滚将下来,他懊丧得想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毁灭掉。他已经压根儿明白过来了。三四年来,自家不但没有替父亲报过仇,而且还一天不如一天地走上了强盗的道路了,同民团,同老板们的凶恶长工们一样!……今天,山谷中的那一个老头子,那一条牛,砰!……天哪! “怎么办呢?……我,我!……” “妈病,妈写信来叫我回去。班长,班长不许我开小差!……” 他忽然地又想到了班长了:绑着,王志斌还是乱叫乱骂,李海三的右手血淋淋地穿了一个大窟窿,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惊悸! 我真不能再在这儿久停了啊1明,明天,说不定我也得同他们一样。绑着,停停一定得押到后方去杀头啦!” 他瞧瞧两百米达外的那座古庙。 “怎么办呢?我,我还是开小差比较稳当些吧!……” 他象得到了很大决定似的。他望望四面全是黑漆般的没有一个人,他的胆象壮了许多了。他轻轻将枪身放下,又将子弹带儿解下来,干粮袋、水壶……紧紧地都放在一道。 “就是这样走吧!” 他轻身地举着步子准备向黑暗的世界里奔逃。刚刚还只走得三五步,猛的又有一件事情象炸药似地轰进了他的心房。他又连忙退回上来了。 “逃?也逃不得啦!四面全有兵营,这样长远的旷野里,一下不小心给捉了回来,嘿!也,也得和第二团押回来的那些逃兵一样,明儿,也,也一定枪毙啦!……” 他一浑身冷汗!况且,他知道,纵逃了回去,也不见得会有办法的。他又将枪械背握起来,痴痴地站住了。他可老想不出来一条良好的路道。惊慌,惨痛,焦灼……各种感慨的因子,一齐都麇集在他的破碎的心中!…… 他抬头望望天,天上的乌云重层地飞着,星星给掩藏得干干净净了。他望望四周,四围黑得那样怕人的,使他不敢多望。 “怎么办啦?” 他将眼睛牢牢地闭着,他想静心地能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旷野中象快要沉没了一样。 “我,呜,呜,呜!……大姐儿呀!……呜……” “呜呜!妈啦!……” 微风将一阵凄切的呜咽声送进到他的耳鼓中来,他的心中又惊疑了一下! “怎么的?” 他再静着心儿听过去,那声音轻轻地,悲悲切切地随着微风儿吹过来,象柔丝似地将他的全身都缚住了,渐渐地,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来气。 他狠心地用手将两只耳朵复住,准备不再往下听。可是,莫明其妙地,他的眼睛也忽然会作起怪来了。无论是张开或闭着,他总会看见他的面前躺卧着无数具浑身血迹的死尸:里面有他的父亲,老百姓,妇人,孩子,牵牛的老头儿,王李班长,俘虏,逃兵……他惊惶得手忙脚乱,他猛的一下跳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世界呀!” “他叫着。他这才象完全真正地明白过来了,往日王李班长所对他说的那许多话儿句句都象是真的了,句句都象是确切的事实了。非那么着那么着决没有办法啊!这世界全是吃人的!他这才完全真正地明白了。 他象获得宝贝似的,浑身都轻快。可是:—— “怎么办呢?” 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枪。他意识了他原只有一个人呀!怎么办呢?他再抬头望望那座古庙,他连自己都不觉得要笑了起来: “难怪人家都叫我做小憨子啦!我为什么真有这样笨呢?” 他于是轻轻地向那座古庙儿跑了过来,他中途计划了一个对付那些卫兵们的办法。 “口令?” “安!” “你跑来做什么呀,赵得胜?” “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吗?……赶快去,连长在我的步哨线上有要紧的话儿叫你们。” “查哨?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 “你们一去就明白了。这儿他叫你们暂交给我替你们代守一下!” 四个都半信半疑地跑了过去。赵得胜者见他们去远了,喜的连忙钻进古庙中来: “王班长!” “谁呀?” “是我,赵得胜!” “你来了吗?” “是!不要做声呀!” 喳! 他一刀将王大炮绑手的绳儿割断了。接着又:“喳!喳!……” 李海三便轻轻地问了赵得胜一声: “怎么的?外面的卫兵呢?” “不要响!他们给我骗去了马上就要来的。你们都必须轻声地跟在我的后面,准备着,只等他们一回来,你们就一齐扑上去!……” “好的!” 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远远的有四个人跑来了。 “口令?” “安!”那边跑近来接着说:“赵得胜,连长不见啦!” “连长到这儿来了。” “四个连忙跑拢了,不提防黑暗中的人猛扑了出来,将四个人的脖子都掐住了! “愿死愿活?” “王班长,我们都愿,愿……”四个缴了枪的服从了。 “好!”李海三说,“大家都把枪拿好!小赵,还是你走头,分程去扑那两个枪前哨。” “唔!……” 叛兵、俘虏,几十个人,都轻悄地蠕动着。象狗儿似的,伏在地下,慢慢地,随着动摇了的夜哨线向着那座大营的“枪前哨”扑来。 夜色,深沉的,严肃的,象静待着一个火山的爆裂! 1933年除夕前五日,在上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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