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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3)


  “大家听了吗?立秋说的:哀告乞怜地去求老板爷们,完场总是恰恰相反,就象这回云普叔一样。所以我们如今只能用蛮干的手法对付这班狗入的。立秋的话已经说完了,高鼻子大爹,你呢?”

  “我吗?半条性命了,在世的日子少,黄士里去的日子多。今年一共收到十九担多谷子,老夫妇吃刚够。妈妈的,他们要来抢时,老子就给他们挤了这条老命,死也不给这班忘八入的!”

  “好?赞大爹的成!”

  大家一声附和之后,癞大哥又顺次地指着道三叔。

  “一样的,我的性命根子不能给他们抢去!昨天何八叫那个狗入的王涤新小子来吓我,限我在过节前后缴租,不然就要捉我到团防局里去!我答应了他:‘要谷子没有,要性命我可以同你们去!’他没有办法,又对我软洋洋地说了一些好话。因为我的堂客厅得不耐烦,便拖起一枝‘牢刷板’来将他赶走了!”

  “好哇!哈哈!用牢刷板打那忘八入的,再好没有了,三婶真聪明!”

  继着,又轮到憨子哥的头上了。

  “大哥!你不要笑我,我有拳头。要打,我李憨子总得走头前!嘿!怕事的不算人。我横竖是一个光蛋!……”

  “哈哈!到底还是憨子哥有劲!”

  “……”

  “……”

  一个一个地说着。想到自己的生活,每一个的眼睛里都冒出火来,都恨不得立刻将这世界打它一个翻转,象十五六年时农民会所给他们的印象。三十多个人都说完了,继续便是商量如何对付的办法。因为张家蛇、陈宇岭、严坪寺,这些地方处处都已经商量好了的,并且还派人来问过:曹家垄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地弄起来?所以今夜一定要决定好对付的方法,通知那些地方,以免临时找不到帮手。

  又是一阵喧嚷。

  谁都是一样的。决定着:除立秋家的已经没有了办法之外,无论哪一个人的捐款租谷都不许缴。谁缴去谁就自己讨死,要不然,就是安心替他们做狗去。例如他们再派那些活狗来收租时,就给他妈的一顿饱打,请团丁来吗?大家都不用怕,都不许躲在家里,大大小小,老幼男女都跑出来,站一个圈子请他们枪毙!或者跪下来一面向他们叩头,一面爬上去,离得近了,然后站起来一个冲锋,把他们的东西夺下来,做,做,做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

  最后,大家又互相地劝勉了一番:每一个人回去之后,都不许懈怠,分头到各方面去做事,尤其是要去告诉那些老年顽固的人。然后,和张家蛇、严坪寺、陈字岭的人联合!反正,大家一齐……

  月亮渐渐地偏西了,一阵欢喜,一阵愤慨,捉住了每一个人的心弦,紧紧地,紧紧地扣着!十五六年时的农民会,又好象已经开展在每一个人的面前似的。船儿摇动了,桨条打在水面上,发出微细的咿哑声。仍旧在那棵大枫树下,他们互相点头地分别着。

  三

  云普叔勉强地从床上挣扎下来,两脚弹棉花似地不住地向前打跪,左手扶着一条凳子移一步,右手连忙撑着墙壁。身子那样轻飘的,和一只风车架子一样。二三十年来没有得过大病,这一次总算是到阎罗殿上打了一次转身。他尽力地支撑到头门口:世界整个儿变了模样,自家也好象做了两世人。

  “唉!这样一天不如一天,不晓得这世界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他悠长地叹了一声气,靠着墙壁在阶级边坐下了。

  眼睛失神地张望着,猛然地,他看了那只空洞的仓门,他想起自己金黄色的谷子来,内心中不觉又是一阵炸裂似的创痛。无可奈何地,他只好把牙齿咬紧,反过头来不看它,天,他望了一望,晦气色的,这个年头连天也没有良心了。再看看自家心爱的田野,心儿更加伤痛!狗入的,那何八爷的庄子,首先就跑进到他的眼睛中来。

  云普叔的身体差不多又要倒将下来了,他硬想闭上眼睛不看这吃人的世界,可是,他不可能呀!他这一次的气太受足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带着这一肚皮气到棺材里去。他还要活着,他还要留着这条老命儿在世界上多看几年:看你们这班抢谷子的强人还能够横行到什么时候?

  他不再想恨立秋了。倒反只恨他自己早些不该不听立秋的话来,以致弄得仓里空空的,白辛苦一场给人家抢去,气出来这一场大病。儿子终究是自家的儿子,终究是回护自己的人;世界上决没有那样的蠢材,会将自家的十个手指儿向外边跪折!

  相信了这一点,云普叔渐渐地变成了爱护立秋的人,他希望立秋早一些出去,早一些回来,多告诉他一些别人不请打租饭和不纳租谷的情况。

  “是的,蠢就只蠢了我!叩了他妈妈的千万个头,结果仍旧是自己打开仓门,给他们抢个干干净净!”云普叔每一次听到儿子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一些别人联合不纳租谷的情况时,他总是这样恨恨地自家向自家责骂着。

  天又差不多要黑了,儿子立秋还不见回来,云普叔一步移一步地摸进到房里,靠着床边坐着。少普将夜饭搬过来,云普叔老远望他摇了一摇手,意思好象是要他等待立秋回来时一道吃。

  的确的,自蜈蚣洲那一夜起,立秋他比任何人都兴奋些!几天功夫中,他又找到了不少的新人物。每天,忙得几乎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回家来常常是在半晚,或是刚刚天亮的时候。

  今夜,他算是特别的回得早,后面还跟着有四五个人一群。跨进房门,一直跑到云普叔的床侧。

  “你老人家今天怎样呢?该好了些吧!”

  云普叔懂得,这是和颜悦色的癞大哥的声音。他连忙点头地苦笑了一笑,想爬起来和他们打个招呼,身子不觉得发抖的要倒。

  “啊呀!……”

  小二疤子吓了一跳,连忙赶上来双手将他扶住,轻轻地放下来说:

  “你老人家不要起来,站不住的,还是好好地躺一躺吧!”

  “唉!先前还移到了头门口,现在连站也站不起来了。这几根老骨头……唉!大哥,小二哥,只怕是……”

  “不要紧的,老叔叔,慢慢地再休养几天就会好了,不要心焦,不要躁!”

  “唉!大哥,谢谢你!你们现在呢?”

  “还好!”

  “租谷缴了没有?用什么方法对付那班强盗的?”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叔叔!除非他们走来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不然,我们是不会缴租的。缴了马上就要饿死,不缴说不定还可以多活几日。性命抓在在自己手里,不到死是不会放松的啊!”

  “是的,除此以外,也实在再没有办法。蠢就只蠢了我一个人,唉!妈妈的,早晓得他们这班东西要吃人,我,我……唉!……”云普叔说着说着,一串眼泪,又偷偷地溜到了腮边。

  “老叔叔,你老人家也用不着再伤心了,过去了的事情都算了,只要我们以后不再上当!……”

  “是的!不过,不过,唉!大哥,现在我们,我们一家人连吃的谷都没有了,明天,明天就……唉!他妈妈的!”

  “不要紧啊!我们总可以互相帮忙的,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好了!?”

  “唉!大哥,立秋这孩子,他完全要靠你指教指教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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