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青年与家庭问题|恽代英

革命青年与家庭问题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

　　楚女、代英：

　　现在我有一个自己不能处断的问题，——或者也可说是一部分青年不能处断的问题，他们是处在同我一样的环境和地位的。——请你们费点时间在最近的本刊赐覆一下，解答一下！

　　我是C县人。我的父亲是一个智识阶级，可是科举停后，即弃儒为商。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不会奔走衙门，不然，以他的社会地位，应该可以大大的捞一注横财。因此，我家弄到虚名很好，其实外强中干，就是商业的资本也是每月三分、二分地高利向富室借来。我祖父未死以前，尚还可以；因为虽然受了军阀、帝国主义之影响，商业（我家做的是米纸二宗。——这是C县的特产——这几年来，道路不通，外国洋纸洋米之输入日愈增加，因之商业渐衰败）——迭遭失败，欠上了人家的债。但是因为他的信用（不是势力）和人情，不曾暴露。他死了以后，我家去冬竟以破产闻。我是二兄弟，仅一长兄，在C县任小学教职，和一二处兼职，每年不过二百元（合计）的薪水。我们的父亲不得不重理教读生涯，每年不过一百元薪水，以供给家庭。我呢，因为看了我家近年的情形，及社会的环境压迫，觉得欲救我家及社会非有学问不可，中学毕业的智识及收入（多有不敷生活费者，当小学教员的甚至每年二三拾元，而每人生活费在C县至少一百元）必不能达到目的，故不顾一切，（那时我每年也有二百元左右之收入），以为事已至此，索心[性]多用一点，去年竟私自逃到上海去升学，但以后也得到了我家中亲友的帮助。他们叫我续学以恢复家声，为将来偿债之预备。所以，我是日陷于经济压迫中的人。

　　从上面所述的看来，就晓得我的责任非常之大。一方面将来家庭的生活必须维持，一方面还负了偿还一万余元债务及求学的借款的责任。——因为我写信时都说是向他们借贷。我以为借钱读书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我并不是为个人的虚荣呢？所以使我一想到我的责任之重大，（救国的责任当然也不能卸的，不过救国还有别人，救家则竟少了我）每每不寒而栗！我本打算不读书了，谋点事干，总算不是分利而是生利的了。然而我的家庭，我的亲友都这样希望我，不愿意给我停学。在这里我的难题就到了。劣绅土豪是我们革命党人应该打倒的。资助我升学的那班人都是C县的现任绅士，内中就有为人们认为是劣绅、土豪的，那末，我接收他们的资助，岂不是有与土豪、劣绅勾结的嫌疑了吗？岂不于道德上有妨碍了吗？这是我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论理就应该辞了那些有土豪劣绅的表现的人的资助才是，但是，如果如此，我就读书不成了，我的责任就不能尽了。因为我欲尽责任，而又有种种的关系，如上文所述不能停学，至于旁的法则我又想不出来。先生们！请你们费点时间，牺牲一角贵刊的篇幅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罢！我是天天在这儿交战于胸呢。

　　濮铁符

　　铁符：你的问题也许是很多青年的问题，是很多青年受帝国主义侵略，军阀战争的影响以致家产破产，无法解决的生活问题。在你的情形之下，你是因不甘受土豪劣绅的帮助，但为个人继续求学，又不得不受土豪劣绅的帮助，这两种困难引起了你的胸中的理欲交战。解决你胸中的矛盾和不安你须问你自己几个问题，第一，为什么这些土豪劣绅，那样残忍剥削平民，这样热心的帮助你自己？第二，你依赖他们的经济求学，果能满足他们的希望否？于你的前途果然有益否？你解答了这两个问题之后，你的出路自然会涌现出来的。

　　关于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你自己也解答过，他们是希望你“恢复家声，为将来偿债之预备”，换言之，他们希望你将来也加入他们的剥削阶级，他们可得到虚荣，亦可得到实惠，这是他们不惜花百数十元，维持你求学的苦心。第二，你能将来满足他们的希望否？这是很困难的，因为现在帝国主义侵略和军阀战争破坏了中国的实业发展，和官僚的生计安全（欠薪不发）每个智识分子，更难得到进身之阶；因为你已有了革命的、救国的觉悟，不能干那土豪劣绅的勾当。你将何以自处？第一，你须退出学校，谋点事干，这不但于无损，而且有益。现在的学校，是奴隶人材的制造所，是养成一些人材、准备替资产阶级服劳，替他们做官。革命的智识，翻遍了学校教科书也是没有的。我们能识字和读书以后，我们革命智识都是社会传授给我们的（从革命的文学中，从社会的印象中，从个人经历的社会痛苦中，得到这些智识），退出学校，到群众中去，离开了土豪劣绅所给予的寄生生活，走到群众中营共同的互相帮助的生活，不论是当教员，到工厂作工，从群众学习争斗的经验，领导他们的争斗，这是打破你的心中矛盾的惟一道路。你不要追逐于求学成功后，富贵功名均在眼前的幻想，你看，千千万万的大学、中学毕业生，都陷于失业，或沦为劳动者，你又有若干光明的机会？救国、革命不是一种慈善、侠义的事业，是根据于个人的、家庭的生活的贫困无法解决，不得不起而要求改造社会制度的一种认识。所以救国的出发点是为救你自己，或者可说是你救家庭的一种手段。但是你要问，你与群众为伍，你的家庭怎样办呢？然而你如不甘做土豪劣绅，做资产阶级或军阀走狗，你家庭是要同你受一样痛苦的，你只有奋勇的努力促军阀与帝国主义之倾覆，国民革命成功，才能解决你的及你家庭的问题，别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记者

　　载《中国青年》第一三一～一三二合期

　　(1)本文是萧楚女、恽代英与读者濮铁符的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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