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解放运动的由来和其影响|恽代英

妇女解放运动的由来和其影响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日）

　　我知道许多男女著述家，都要赞美妇女解放运动，认为是中国的一种进步现象。自然，我对于这一种解释，亦相当地承认为有些价值。不过我以为从别一点看起来，还有不由得我们不注意的一些事项。

　　为什么一下子会有这些人鼓吹妇女解放运动的呢？我敢说，必同时有下述的几种原因。

　　一、因中西习俗的接触而促成人权观念的觉醒。这是由于有了几种相异的习俗，因为相接近而引起一般人的研究批评的精神，所以渐渐感觉得素来中国藐视女子的一切态度，为道德上所不能承认。

　　二、因伦理观念的改变而唤起妇女解放的要求。这是由于生物学的伦理观输入以后，男女的尊卑，婚姻的意义，在许多受了教育的人心目中，全然改变过了。所以女子再不容被承认伊系为男子而生存的，女子自有伊的权利和伊的责任。

　　三、因经济势力的压迫而引起宗法家庭的崩坏。这是因为欧美工业革命以后，大生产制引起了寻觅新市场与新的原料供给场所的要求，所以我们国内乃有今日洋货充斥的现象，而使我们竞争失败的小工人小商人的生活途径日渐窘迫。加以寻觅市场与原料的不止一个国家，这些国家因为在中国经济上利害的关系，他们要各人钩心斗角地利用中国的弱点，以创造各种机会，而攫取优越的权利。于是中国既困于赔款外债的负担，又不堪政变兵争的纷扰，一般国民生活亦日益困难而不安定。由于这些情形，青年男女都发生了独立生计问题。父既不自信能养其子，夫亦不自信能养其妻。于是宗法家庭因经济主权的分散，而家主的威权亦因之而堕落。这使妇女解放运动，与其他的解放运动，很自然地容易盛倡起来。

　　上面说的三种原因，其实第三种原因最为主要。倘若没有第三种原因，那便纵然我们看见了西人习俗，只会鄙为夷狄之风，不会发生反省批评的心理。纵然我们听见了新的伦理学说，只会詈为荒谬之谈，不会发生考虑信从的倾向。再让一步，就令有少数出类拔萃的青年，能接受这种习俗与学说；但这种少数人亦徒然会被人家骂做妖人妄说，而没有人家肯理会他。再不然，便是有些人良心上很相信这些话，亦不会都能够有勇气与力量，去实行起来。

　　我们稍注意一下子，便可知道这种妇女解放的呼声，一半固出于大家人道的要求，一半亦由于女子已不复能依赖男子。因而男子亦不复能供养而压抑女子。所以谈到妇女受平等教育，谋独立生活，在社会上与男子有同等地位，无论是男子或女子，只要他感觉了这样经济势力的压迫，都自然会承认是当然的事。

　　这样的妇女解放运动，在社会上可以发生一些什么影响呢？

　　第一件事，自然是女子地位的增进。女子既因为脱离了经济的附属地位，亦便很容易地免于受教育上的剥夺。女子智识既高，生活又能独立，伊们自然不能安于政治上法律上的不平等，而发生各种待遇改善的要求，这都是必然应有的结果。

　　第二件事，那便是个人主义的勃兴。宗法家庭的束缚既破，男女社交的障碍又除，久受遏抑的青年性欲，至此乃得着了合理的发展。然而因为这种恶经济组织所形成的畸形社会，一个人不能希望各种本能都得着调和的发展。青年男女每易因为受了强烈的性欲所支配，因为恋爱，便把一切对人群对社会的同情，都冷淡了下来。所以，提倡妇女解放运动的人开始虽从社会的利益方面着想，结果反每把个人主义提倡起来了。在眼前中国青年界，这种不好的倾向，很容易地看出来。

　　第三件事，那便是企求佣给生活者的加多。妇女既要求伊的生活独立，于是社会中徒然发生了一倍的求业者。妇女本身，既对雇主不能有何种强大的抵抗力，而因为求业者的加多，需求过于供给，一般求业者对于雇主的抵抗力都要减少丧掉。于是失业者日多，而得业者的生活待遇亦渐低落。所以妇女解放运动，一方固然增进了女子的地位，同时却给一般求业者的坏影响。

　　第四件事，那便是家庭婚姻的完全破坏。在妇女解放运动的初期，一般青年的要求，只是要自由结婚，组织小家庭。但这还只是暂时的现象。男女间经济隶属的关系日益消灭，女子因知识进步而引起个性的发达，与欲望的增进，这都使离婚一天天变为习见不惊的事。加以一般青年男女生活的日益困难，结婚的夫妇，每仍有各谋生活不能聚处于一家庭之势，结果，家庭的形式必一天天更不能维持，而结婚亦会失了他的“白首偕老”的意义。

　　我这些话是反对妇女解放运动么？不是的。我以为一种运动，每每有它的光明方面，亦有它的黑暗方面。我们赞成它的时候只看这一面，等到反对的时候又只看那一面，这很不是一个好光景。我因为这样，所以把它两方面的实在影响写了出来。我希望的，只是大家要很郑重地对这妇女解放运动罢了。倘若顺其自然的下去，它依然可以给我们许多不好的结果。

　　但是任何人不能反对妇女解放运动。因为这种运动的得势力，不单是由于它的合理，是因为经济的趋势所产生的必然现象。在没有经济势力的促进时，没有人能用他的理想，创造成功一个妇女解放运动。所以在已经有了经济势力的促进时，亦没有人能用他的理想，阻遏这妇女解放运动的蓬勃增长。

　　然则要求妇女解放运动不发生坏影响，毕竟不能够么？那亦不然。

　　第一，我们要问什么才是坏的影响？

　　青年男女的性欲得发展，这不能说是坏影响；只是因这而冷淡了对社会的同情，然后可以说是坏的。不自然的家庭婚姻的破坏，这不能说是坏影响，只是因这而产生一些为经济压迫的违心的结合与离异，然后可以说是坏的。我们不能把凡世俗之所谓坏，都笼统地承认为坏。我们只能承认那反自然、反社会的行为，方才是坏。

　　第二，我们要问这些坏影响的根源。

　　这些坏影响，说来说去都只是由于经济组织的不良所产生；因为经济的压迫，使一般青年顾着了他的恋爱者，便无余力更能顾及社会，而且因为经济的压迫，使一般青年不能不降格的以向雇主求业，结果为衣食所驱遣，为虚荣所眩惑，终至于不能保全他们纯洁的恋爱。一句话归结起来，万恶之源，都是由于这种恶经济组织。我们只要能使一切市场脱离于少数雇主的垄断，每个人要他的生活费用，便有权去工作，每个人工作，便有权去要他的生活费用，那便自然不会再受今天这样的经济压迫，自然可以消灭这些恶影响了。

　　最要紧是大家协力改良经济组织。只有这才是合理的，最终的解决。不然，那便只能发生尔种可哂的结果：第一种是得了一个恋爱者却失了一个社会。第二种是女子脱离了男子的羁轭，却又把雇主的羁轭戴了起来。我们想罢，这种妇女解放运动，便可以踌躇满意了么？

　　载《民国日报》附刊《妇女周报》国庆日增刊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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