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之结婚观|恽代英

科学家之结婚观

　　（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日）

　　注意于结婚前之审察　结婚后之调和　可以减少离婚

　　短期之别离　可以刷新夫妇间之感情　扫除家庭间之怨气

　　吾为此文，颇愿于结婚论之俗见，多所评正。吾于结婚一事，为严格的科学研究者有年，故吾不独于理论上有所论列；又将述古今中外各时各地之结婚制度与风俗，以为之证。至吾研究之所堪名为心得者，则窃信结婚者，初不过男女同意结合，以互相保护而从事生殖之行为。自此行为以外，更无较深之理可说。此则吾之结婚观也。

　　常人或将自信其结婚为由于纯粹爱情而起，然少年夫妇，苟强健无病者，莫不有生殖之事。而所谓结婚律者所规定，又限于男女结合及子嗣等关系，不问爱情之何似。故就事实上观之，结婚之意义，诚不外吾上文所述也。

　　人谓结婚之制，皆如吾人社会所行之形式，古今中外，无殊异者。故凡不依此形式而结婚，或更谋改革结婚形式者，皆非理之行为。然此实蹈常习，故不合事情之论也。一时代或一地方之人，对于结婚之观念与行为，每与他时代他地方之人迥异。吾人之结婚律，亦不过适应于吾人要求之规定，初非有何等原理，以为规定之根据。说者虽以伦理说或宗教说附会之，然此亦信之者始认为可信耳。苟不信之，则初亦不见有可信者存。

　　人不考结婚之原始，与世界各国结婚风俗之同异，但自安于井蛙之见，故以自己社会之结婚制度为不可拟议、结婚问题为不须研究。然使彼能放眼以观古今中外不可掩之结婚事实者，彼必恍然知此为极有研究价值之问题矣。

　　有一种族，男女生子而后婚姻确定者，亦有怀孕后始正式结婚者。后者如波略Boyneo人是也。又有蛮族购处女为妻，如购奴隶者。其他育长子后而始结婚者亦多。可知结婚为男女间结合之行为而已，无他意义可说也。

　　言文明野蛮各邦结婚之权利及风俗者，莫详于韦斯特马Westermark之《人类结婚史》、赫青孙Hutehinson之《世界结婚风俗记》、佛雷儿Foyel之《男女间之问题》。此数书者，其说颇多，足为吾说之证。兹取数事，以供吾文之资料焉。

　　在安达曼尼Andamanese、佛达Veddas、怕普安Papuan等族，结婚之事，无年龄之限制，惟至死则止。北美之印第安人，其俗与此相反，结婚之事，限于一定年龄者始得为之。外安多特Wyandottes之俗，有以数日试行结婚者。格林兰之俗，离婚之事，每于结婚六月后行之。克利克Cyeeks之俗，结婚未有逾一年而不离婚者。以此之故，故酿成继续之多妻主义（或谓有限时之一妻主义），而为人父者，每不自知其子焉。博托库多Boto-cudos之俗，结婚初无仪式婚约，亦鲜永远守之者。虽因细故，乃至爱情不属等，皆得藉为离婚口实。故其离婚之事，数多与结婚同。此外，昆斯兰达斯美尼亚Tasmania、撒摩岛SamoanIslands其俗亦如此。戴克Diaks、新加尼Cingalese之族，有年幼男女而数经嫁娶者。满特拉Mantras之人民，有一生结婚至四五十次者。

　　波斯之妇人，有结婚一小时而即离婚者。然亦有百年偕老无异言者。埃及之俗亦然。法律所许结婚，可以每月自由更易。故其人或于两年之内，结婚至二三十次。撒哈拉之摩斯Maues族妇人，更以常嫁为好尚，故偕老之事，在彼等视之，反以为俗而可厌焉。亚比辛尼亚Abysinia人，及其他内格罗人，亦有试行结婚或有限时结婚之俗。希腊人、罗马人及古代日耳曼人，亦以离婚为常事。

　　蛮族及少数之文明种族，皆许男子有无限之出妻权。哈法斯Havas之人，以结婚为霸糜一时之契约。故其夫妇间关系殊淡薄不足道。古代犹太人、希腊人、罗马人、日耳曼人，皆以夫有不慊于妇，即为出妻之强固理由。然亦有蛮族结婚，终身不改，出妻之事甚少者。

　　文明种族结婚终身不改者，较蛮族为多，如亚塞梯克AzFes等族是也。支那之俗，出妻之原理有七：一无子、二淫佚、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日本之律与支那同。然此二国者，离婚之事殊不多觏也。

　　基督教义之国家，初亦许有离婚之事，至特连时会议Council of Trent始禁止之。近世加特尼教徒曰：上帝所缔结者，人类不应毁灭之。此言即指婚约也。蛮族多以离婚听之人民自由，离婚之权，或专属男子，或夫妇共享之。离婚之理由则甚多，如沉湎、淫佚、奢华等皆是也。

　　读吾文者，望勿误会吾意，吾非谓蛮人所为如此，吾人即应效蛮人之所为也。吾人于德育、智育、礼仪各方面进化之处甚多，故能以高尚之观念与感觉，翘然自异于禽兽，故结婚之所以异于蛮人，亦进化之一种也。

　　然谓结婚有何等神圣之原理，则吾殊不肯信。文明虽能为吾人装饰，然人仍不过为人为生物之一种，不能有何殊异。人类之结婚，不过仍如其他生物，为物质之结合耳，与精神结合关系殊浅不足道也。

　　以吾个人所信，离婚之事，应与结婚同属人类之自由。就此点观之，瑞典可谓近世最文明之国家矣。瑞典之俗，许以夫妇中一人之要求，与夫妇间共同之同意，以宣布离婚，不必问其理由也，不必暴露其过失也。英伦法律，男子得扑其妻，或不以诚意待之，苟非二过俱发者，妇人不得要求离婚。此岂能及瑞典万一哉。

　　就人道论之，夫妇不相爱而仍不离婚者，实为罪恶。伦理的实践的法律，十九皆因之而败坏。且彼等苟有子嗣，影响更不胜言。儿童生长于诟谇之空气中，足以使其天真受扰害之祸。使彼等离婚，而以儿童付于父母中之一人，或付之国家之保护，必不至为祸至于此烈也。

　　离婚有起于愚昧无故者，然亦有因有确足为离婚之理由而不得不离婚者。芝加哥民庭法官威廉氏William N Gemmill近列一表，述离婚者之理由，谓离婚者之百人中：由于早婚者十五，由隐疾者二十五，由父母干预者二十五，由再醮而子女干预者十五，性情暴恣者十，沉湎于酒者十。

　　吾人于此表宜注意者，干预与隐疾，占离婚理由中之大部分，此等事存于吾人社会中，岂非吾人文明之污点乎。今请言隐疾。夫所谓隐疾者，大抵皆未婚以前，缺乏男女间之知识，或虽不缺乏此项知识，而未尝注意结婚男女间事项，如体格等，故至有此恶果也。此等隐疾，大抵不足为女子之罪，每为男子所得而传染于女子者。既传染于女子，又藉以为离婚之口实，此于女子可谓冤极矣。然此疾在未婚前，男子已具有之，苟为女子父母者于此时要求验其体格，或许将结婚之男女于此时得自由考问，此疾不难因而发现。惟愚昧而复疏忽，以种此恶果，此诚可憾之事也。

　　吾所述为普通结婚者所应注意之事，常人不知注意，故使世间有无数之怨耦。然既为怨耦矣，则离婚之事实有必要也。

　　有夫妇相处甚洽，然性灵上则有不能相安之象者。此由于饮食、衣服、嗜好之殊，宗教信仰之异，城市生活与田野生活好尚之各别，子嗣多少与其爱憎之不同等原因。此等原因，诚足为夫妇间之障碍。然使未婚之前，男女能互作周详之考察，未尝不可得嗜好相同者结为夫妇，使此等问题永不发生。惟既发生此等问题，而至于不能相安，则惟男女各去其太甚，以求相合意于中庸之道耳。夫妇有于每年夏季或冬季，为一星斯许之异居者。此可以刷新夫妇间之感情。异居期满，必恳切求其聚晤。此实豫防离婚，而又扫除家庭中怨气之惟一良法也。长久之别离，使夫妇间关系淡薄，各趋所好尚，而互不相谋。惟短期之别离，为有力之家庭救济法耳。

　　最足使人接近结合者非他，即性情之相同是也。性情相同，则观察事物之着眼处相同，而一切举止又能相论而相谅，此实家庭间莫大之幸福也。儿童使结婚之男女关系益加固定，是诚然矣。然亦未尽然。结婚之快乐，赖人自求之。未有不得快乐而能享受快乐者也，未有不出代价以购买快乐而能得快乐者也。在结婚方面此语绝对真确。结婚以前之慎察，结婚以后之调和，皆吾人购买快乐之代价也。

　　总之，结婚者，乃根本于生物学之普通原理，人类结婚与其他生物同。初不可以为发生于性灵，根本于何等较高之原理，以与他生物异。故结婚问题，乃一可自由研究之问题也。至快乐之结婚，非仅由于男女之结合，且由于男女间性情好尚之相同。苟结婚而为不快乐者，则当听结婚者之自由，以毁其婚约。结婚离婚，同根本于生物学原理，初不可以何等高尚之理强制之也。又男女生而自有其不同，故性情好尚，虽大同者，不能无小异之处，此小异之处，乃生物学所支配，永不得同者也。故能解生物学之原理，亦可减少家庭中细故之争论，此亦家庭之福也。

　　译者按：离婚为人间不幸事之一，苟有可以设法避免者，宜以避免为善。作者虽主张离婚当属人之自由，然拳拳致意于已婚、未婚、慎察、调和诸法，要亦以能避免离婚为较自由离婚尤善也。作者主张自由离婚之理，自亦不可颠扑之论。盖离婚之事，既不能避免，乃徒藉一切不合论理之道德或法律以劫制之，使家庭之中，徒多怨戾之气；男女之性灵，均不得所安慰；子女亦受其影响，至败其品性。此诚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离婚之为愈也。自由离婚之说，或将如自由结婚之说之例，生大流弊于我国之社会。然此二说，实天地间之真理，我国人虽误用之，其真理之价值，永不磨灭。且使我国男女，完全不注意于此篇慎察、调和诸法，无论得已不得已，皆以自由离婚为好尚，则彼等将永不能享结婚之快乐，长为天下之不幸人，此亦不得以此说之流弊为藉口也。

　　此篇注意夫妇性情之相同，以为乃结婚快乐之一条件。此语于事实上绝对真确。窃尝论男女嫁娶之间，不当但论门阀，亦且不当但论才色，最重要者，性情之相同，境遇之相同，此乃超越一切情爱以上之权利也。性情同则好恶同，境遇同则利害相关，家庭一切幸福俱生于此。近日结婚少年，已不复如前日之但论门阀，然于此等原理，则尚懵然无知，但知进一步以索照片，探其色貌而已。在彼等之意，必谓男女间最重要之关系，足以为爱力之泉源者，莫过于好色。实则爱力乃发生于同情之作用，与好色无涉。好色亦得发生爱力，然此爱力如无源之水，不久即涸，除非以同情作用辅助之耳。就事实论之，中人之家庭，好色关系占甚轻微之地位。且即好色之徒，亦非可以此一事定将来之运命者。自古美人，每嗟薄命，如好色可命令一切，则天下又安有此等不幸之美妇人。而又何以历史上之家庭，乃如吾耳闻目见并世之家庭，从未闻有一美妇人，即足使其室家和平者乎。此可见好色之不足恃矣。且无论好色，即德行亦第二等之问题。古来贤妇人不能得快乐之结婚生活者甚多，然古来未闻有性情同境遇同之夫妇，而不能得快乐之结婚生活者也。故曰，此乃超越一切情爱以上之权力也。是说可补此篇之余意，而申其旨。其篇末述生物学上男女之差异，有不可强同者。此亦足诏示男女间不可格外好同恶异，以致格不相入。故凡结婚之男女，其性情无论大异、或大同小异，皆不可不有一种互让之精神。所谓去其太甚，以求合于中道。其永不得合者，则亦任其自然，各尊其特性，而不相轻蔑。此即吾人购买快乐之代价也。

　　短期之别离，可以扫除家庭间之怨气。此语亦颇可信。人类皆生而有重远轻近之习。故重古人，轻时人；重远人，轻近人。朋友相处，每相视不足，一但别离，则怀思弥切。此其征也。通常人聚居时，但见其恶，不见其善，故感情日疏。异居时，则但见其善，不见其恶，故感情日密。每有朋友相恶，别后重逢，而前嫌尽释者。夫妇间短期别离，可以扫除家庭间怨气，亦此作用耳。惟长期别离，恐有夺其情爱者发生于其间。情爱既移，夫妇永无和合之望，其结局惟有离婚而已，故不宜也。

　　载《体育杂志》第十九期

　　署名：恽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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