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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日记(1)


  一日 星期四

  自省,作事迟重,不类少年。吾等受不活动之教育,其苦乃有如此。然亦自暴弃之弊也。校务,上课二时。七班英文典决定略,从速教,总不过只能使其得一部文法之概念,不必过缓料理。通知九班,请假一时,并指明日演说人姓名。

  十一钟至福叔处,略帮同做事。阅伯父所写各诗,悠然神往。游山水时,果能执书卷对山灵读之,亦乐事也。傍晚,扛福婶入殓成服,观伯母等之陪客拜祭,不禁泣然,人固感情之动物也。

  二日 星期五

  自省,到校又迟几分钟,不改何以为人。为弟辈作伪事,反助之,幸即悟而改。与纪堂言,颇有益,彼于史事如数家珍。余惜竟无暇晷以从事史学,假期又欲游览,惟吾以作事为学问,稍可以自慰耳。校务,上课二时,讲解愈复减少,虽觉不讲,恐惰者易于误会,然讲了欲其不误会,仍不可得也。中学款已去其大部分,非与叔澄师特别交涉不可。

  至福叔处,为送代作挽联也。

  If I were a woman I would wonder why we,the women,are so genorous〔generous〕astoseeunsympathically〔Sympathetically〕our sister'shusbandmarryingthenexttimenotlongafteroursister's death,whileweareboundbyanunreasonablelawofbeingcompelled tobewidowsforlifeafterourhusbandsdie.SetallwomenfreeifI can.Loveisthesupremegod.LetalltheSexual〔marriage〕 problemsbesolvedunderit〔假如我是一个女人,我会感到奇怪:我们这样宽容大度以至用同情的眼光去看待我们的姐妹的丈夫,他在我们的姐妹死后旋即再度结婚;而我们却为不合理的法律所限,在我们的丈夫死后被迫终生做寡妇。如果我能作到,我一定要解放所有的妇女。爱情是崇高的上帝,让所有的婚姻问题在它下面得到解决。〕

  三日 星期六

  自省,九班考试,程度不佳,然此自吾意中应经之一阶段。吾于彼等英文前途终甚自信,且吾打分数颇严。惟吾于此待朋友太不诚,切宜深戒。校务,考九班一时,阅英文考卷三时。私事,因体稍不适,出外闲逛且至鹤楼之下。

  夜在校闲谈,遂至福叔处。

  朝鲜独立示威运动,至今未衰。对于此事之评论,其自命为老成持重之无心肝的人物,其嗤为儿戏,自为彼等火候直到了无感情的地位之特征。余自身常不愿为此行险之举动。然于其能行险为此举动者,未尝不深服之。余自问所以不为此行险举动者,未始不有计较利害之私心。然亦觉在事理上,吾人宁于较安全而较有利益之事,应多用心,故更无大勇心以去此私心。

  吾自问于生死关颇参得透。每戏谓吾所以今日之事,总要今日做了者,即防明日死去,在人世尚有未了之事故也。然言简直不怕死,亦是假话。蝼蚁犹自惜其命,吾若肯随意行险,则不如此时此刻自裁为更直接了当也。吾年来每抱一种宗旨,即常“找较安全的路,做较切实的事”。有生一日,必须做事一日,不做事不如死。但事要做得成功,成功要伟大永远,则须总找较安全的路。烈士徇名,究只成得一个人的名。于事无补者,我不为也。

  香浦言:激烈的事,亦是人做的;不激烈无所谓宗教改革,政治改革。这话诚然。香浦若定要做一个激烈的人,亦未始不可。不过改革的事,一个有名的英雄,总得许多无名的英雄代他补偏救弊。根本的改革,每每是无名的英雄做成的。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名也。我总盼望我是更有用的人。亦盼望我们的朋友是更有用的人。若说假不激烈之名,以饰其奴颜婢膝之实,是父母所生的人,宁死不愿我的父母有这般的儿子。

  完人世所罕见。在今日世界,只要他有些人性,都是我们应该欢喜的。不要说聋子不是人,瞎子不是人,五官只有一官残废了,这是难得的。(亦许我们自己至少有一官残废)若是有手能做事,便是没有脚,亦是我们的好同类。若他是十九世〔纪〕的好人,或竟是十三世纪的好人,亦许比二十世纪的坏人好些。不要看见威武,不计是非,便屈服了。亦不要看见威武,不计是非,总不屈服。

  四日 星期日

  自省,此数日已入运动会筹备期,我因借以休息。早阅报,午至校一逛,归作岳溯初先生挽联。联云:

  先生原有成言,愿今年力疾而来,为我辈同学造福;

  人世岂无乐趣,竟一旦决然弃去,任此间师友伤心。

  购白官布丈五,作短统裤褂二套,清衣服。至校,请王治焯君写挽联。

  五日 星期一

  今日学校以筹备运动会,故无课。

  早来校甚迟,未赶及岳先生追悼会。待竹书写挽联,久待不至。归吃饭,父亲将挽联改做。至校,竹书仍未至,吾遂取联对至福叔处,仍福叔写之。遂与诸弟对弈,颇能不败,久不为此戏矣。

  是日,福叔处唪经,长者均悲痛逾恒,子世弟颇知尽礼。

  晚至校,与香浦、希葛谈。吾观香、希皆非不知过激之不可,然感情所激,盖不容自己也。

  六日 星期二

  今日亦无课。

  昨晚与今晨发寄“勿忘国耻”之明信片(录民国四年总商会通电),共约四十张于各处友人。承民新校赠以(四年五月七日之事)折扇一柄。

  云鹄约我来校为彼谋留法事。余与元衡师商,遂致快信于孑民、适之两先生,请其转函俭学会,并约适之先生,如能同Dewey〔杜威〕来此校,亦姑妄言之也。

  夜与香浦等谋印(四年五月七日之事)传单,粹菴颇为尽力。

  余拟传单文如下(共印六百份):

  我不愿意同学不说爱国的话,因为不说是心死了。我不愿意同学只说不做,因为这是无真心无胆气的表征。我不愿意同学不趋于极端,因为不如此,不见他有真感情、真知识。我又不愿意同学趋于极端,因为真理常不是在极端上面,而且趋于极端容易失败。我不愿意听许多不冷不热的折衷论,因为那是不求甚解的心理之表现,但是自己又喜欢说折衷论。我亦不能尽说这些道理,或者我是一个滑头。咳!

  七日 星期三

  今日为运动会正期,天气热极,运动员幸均平安。吾颇觉受热,然不以为意,亦无恙。警备特别戒严,防有暴动。叔澄师对我叮咛再三,余允相机行动,实则余等岂配此“暴动”二字耶。

  晓峰[3]来信,叙京校学生示威及各界骚动事。读之泣下,卖国贼万死不足以蔽其辜。吾等懦夫固不欲为示威事,亦中情不敢为也。

  与陈学渭君及勺庭三君谈,人须“舍得”才能救国。

  沿街发前印明信片及传单,梦铿实助余。

  八日 星期四

  今日停课休息。

  读报载北京学界事,但觉感情偾兴,恨不躬逢其盛。此役总可痛惩卖国贼,不至使无忌惮也。

  至王荫楼处,遂沿路购物而回。陈学渭君(幼桢)居然有极恳切之函来。余函复之,劝其不必“顾无谓的面子,不肯向朋友认错”。此十三字看似易事,然几于人人犯此病,此皆不肯为国家吃亏之表现也。

  我请陈学渭君以“舍得”二字救国。舍得金钱能力,自然不自私了;舍得精神时光,自然不懒惰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我们忍受得这几分之几的痛苦。我劝陈君今天为国家吃一种苦,回去将他得罪了的朋友,一一交欢起来。陈君晓得是应该做的,但是他怕难。可见空话容易说,容易听,论到实事就难了。蔺相如[廉颇]负荆谢罪,究竟只有蔺相如[廉颇]能做。我这并不责备陈君,自问舍不得的几多?我盼望这里的同学都比我舍得些。孔夫子说,见义不为无勇也。什么叫做孔教?什么叫做经训?若是孔子的门徒都能行这句话,亦是轩辕黄帝在天之灵。

  九日 星期五

  今日仍停课休息。

  至校,诸友因同学拟拍电,为北京学界声援,余遂为拟电稿。

  接飞生信,颇觉且快且愤,闻八日北京学界本拟有三万人之大游行,惜因阻力中止。

  傍晚,因淡斋等已联络各校改态度,为国内发宣言书,和会发电。吾承命为宣言书先搜集各种材料,至九点钟起草。大风雨回家,续起草,约共作三千言。时已一句钟,纸罄而罢。此书之作,余意欲人明中日之真关系,让其由此发出真感情。

  雪弇说,运动会是风头会,只用世俗的法子恭维他,不要用体育的眼光批评他,只要在无大疵谬的范围内,他出他的风头,我提倡我的体育,这便是教育家的事。此语极有见地。岂独运动会、演说会、辩论会,一切比赛的会,都可作如是观。中国人不喜欢法则的束缚,不喜听坏批评,其结果便是如此。

  纪堂言,河南学校校长、教师皆少年。然彼等酒肉征逐,花柳逢迎,恰如官场一般。由此乃知鄂省教育,虽由一般老前辈的把持,不能发展革新,亦幸有此一般老前辈,尚不至使教育界至河南之景况也。少年人无道德的修养,其结果当然如此。鄂省现以少年办学校者,能不嫖、不赌盖希。如吾校真不可多得者也。

  吾辈总喜骂老腐败,闻纪堂此言,吾颇忏悔。吾意老年人只好说是顽固,少年人才真是腐败。老年人不活动,那顽固是如木石一般。少年人好为轨道外的活动,那腐败是如粪秽一般。可耻哉!我们少年竟是粪秽,靠一般粪秽似的少年,做将来国家的栋梁,便没有日本人又怎样?

  十日 星期六

  今日学校上课,第一时因校长训话未上。

  作《武昌学生团宣言书》,成,共四千字弱。论文至多八十分,惟吐尽我无从吐泻之气,且愤且快。学生干预政事,固非正当,然竟借养气之名,以摧残压抑此苟延残喘的正气以至于净罄,亦政治家、教育家之大罪欤!

  为九班讲国事,勖以肯吃亏用国货。吾关于用国货之经过,颇多感想,言之不觉泪下。吾明知同学一时必有感触,但事过境迁,又是“价钱贵”、“不经用”、“难得买”、“不好看”,都是他们的理由,这等拔一毛利天下不为的国民,便向他哭死了,亦是一个人出风头耳。

  是日,颇觉有因个人缺点几坏团体事务者,由此可见,公共生活之修养,有不可一日缓。一切言行态度,皆不可太直情径行,致正务上生波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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