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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劳伦斯的小说


  ——《却泰来夫人的爱人》

  劳伦斯的小说,《却泰来夫人的爱人》( Lady Chatterley's Lover),批评家们大家都无异议地承认它是一代的杰作。在劳伦斯的晚年,大约是因为有了闲而又有了点病前的脾气的结果罢,他把这小说稿,清书重录成了三份之多。这一样的一部小说的三份稿本子,实质上是很有些互相差异的,头一次出版的本子,是由他自己计划的私印出版;其后因为找不到一个大胆的出版者为他发行,他就答应法国的一家书铺来印再版,定价是每本要六十个法郎,这是在数年以前,离他的死期不久的时候。其后他将这三本稿子的版权全让给了Frieda Lawrence。她曾在英国本国,将干犯官宪的忌讳,为检查官所通不过的部分削去,出了一本改版的廉价本。一九三三年,在巴黎的Les Editions Du Pêgase出的廉价版,系和英国本不同的不经删削的全豹,头上是有一篇Frieda Lawrence的公开信附在那里的。

  先说明了这版本的起伏显没以后,然后再让我来谈谈这书的内容和劳伦斯的技巧等等。

  书中所叙的,仍旧是英国中部偏北的Derby炭矿区中的故事;不过这书与他的许多作品不同,女主人公是一位属于将就没落的资产贵族阶级的男爵夫人。

  克列福特·却泰来是却泰来男爵家的次子,系英国中部Terershall矿区的封建大地主,离矿区不远的山上的宫囿Wragey Hall就是克列福特家历代的居室,当然是先由农民的苦汗,后由矿区劳动者的血肉所造成的阿房宫。

  却泰来家的长子战死了,克列福特虽有一位女弟兄,但她却在克列福特结婚的前后作了古,此外,却泰来家就没有什么近亲了。

  却泰来夫人,名叫康司丹斯(Constance),是有名的皇家美术协会会员,司考得兰绅士(Sir Malcolm Reid)之次女。母亲是费边协会的会员,所以康司丹斯和她的姊姊希儿黛Hilda从小就受的是很自由的教育。她们姊妹俩,幼时曾到过巴黎、弗罗兰斯、罗马等自由之都。当一九一三年的前后,希儿黛二十岁,康司丹斯十八岁的光景的时候,两人在德国念书,各人曾很自由地和男同学们谈过恋爱,发生过关系。一九一七年克列福特·却泰来从前线回来,请假一月,他就和康司丹斯认识,匆匆地结了婚。一月以后,假期满了,他只能又去上了弗兰大斯的阵线,三个月后,他终被炮弹所伤,变成了一堆碎片被送回来了,这时候康司丹斯(爱称康尼Connie),正当是二十三岁的青春。在病院里住了二年,他总算痊愈了,但是自腰部以下,终于是完全失去了效用。一九二〇年,他和康尼回到了却泰来世代的老家;他的父亲死了,所以他成了克列福特男爵,而康尼也成了却泰来男爵夫人。

  此后两人所过的生活,就是死气沉沉的传统的贵族社会的生活了。男爵克列福特,是一个只有上半身(头脑),而没有下半身的废人,活泼强壮的却泰来夫人,是一个守着活寡的随身看护妇。从早起一直到晚上,他们俩所过的都是刻板的不自由的英国贵族生活。而英国贵族所特有的那一种利己、虚伪、傲慢、顽固的性格,又特别浓厚地集中在克列福特的身上。什么花呀,月呀,精神呀,修养呀,统治阶级的特权呀等废话空想,来得又多又杂,实际上他却只是一位毫不中用、虚有其名的男爵。

  在这中间,这一位有闲有爵,而不必活动的行尸,曾开始玩弄了文墨。他所发表的许多空疏矫造的文字,也曾博得了一点社会上的虚名。同时有一位以戏剧成名的爱尔兰的青年密克立斯Michaelis(爱称Mick)于声名大噪之后,终因出身系爱尔兰人的结果,受了守旧的英国上流社会的排挤,陷入了孤独之境。克列福特一半是好意,一半也想利用了密克而成名,招他到了家里。本来是一腔热情,无处寄它,而变成孤傲的密克,和却泰来夫人一见,就成了知己,通了款曲。但却泰来夫人,在他的身上觉得还不能够尽意地享乐,于是两个人中间的情交,就又淡薄了下去。密克去伦敦以后,在Wragby Hall里的生活,又回复了故态,身强血盛的却泰来夫人,又成了一位有名无实的守活寡的贵族美妇人。这中间她对于喜欢高谈阔论、自命不凡的贵族社会,久已生了嫌恶之心了。因厌而生倦,因倦而成病,她的健康忽而损坏到了消瘦的地步。

  不久以后,克列福特的园囿之内,却雇来了一位自就近的矿区工人阶级出身,因婚姻失败而曾去印度当过几年兵的管园猎夫Mellors。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从此上场了!这一位工人出身的梅洛斯就是却泰来夫人的爱人!

  原书共十九章,自第五章以下,叙的就是却泰来夫人和爱人梅洛斯两人间的性生活,以及书中各人的微妙的心理纠葛。

  梅洛斯的婚姻的失败,就因为他对于女人,对于性,有特异的见解和特别的要求的缘故。久渴于男性的爱,只在戏剧家密克身上尝了一点异味而又同出去散了一次步仍复回到了家来一样的康尼,遇见了梅洛斯的瘦长精悍的身体以后,就觉得人生的目的、男女间的性的极致,尽在于此了。说什么地位,说什么富贵,人生的结果,还不是一个空,一个虚无!运命是不可抗,也不能改造的。

  在这一种情形之下,残废的却泰来,由他一个人在称孤道寡,让雇来的一位看护妇Mrs. Bolton寡妇去伺候厮伴,她——却泰来夫人自己便得空就走,成日地私私地来到园中,和梅洛斯来过原始的彻底的性生活。

  但是很满足的几次性交之后,所不能避免的孕育问题,必然地要继续着发生的。在这里,却泰来夫人,却想起了克列福特的有一次和她谈的话。他说:“若你去和别人生一个孩子,只教不破坏像现在那么的夫妇生活,而能使却泰来家有一个后嗣,以传宗而接代,保持我们一家的历史,倒也很好。”她想起了这一段话的时候,恰巧她的父亲和也已出嫁的姊姊希儿黛在约她上南欧威尼斯去过一个夏。于是她就决定别开了克列福特,跟她父亲姊姊上威尼斯去。因为她想在这异国的水乡,她或者可以找出一个所以得怀孕的理由。而克列福特,或者会因这使她怀孕者是一个不相识的异乡人之故而把这事情轻轻地看过。

  但是巴黎的醉舞,威尼斯的阳光,与密克的再会,以及和旧友理想主义者的福勃斯相处,都不能使她发生一点点兴趣;这中间,胎内的变化,却一天天地显著起来了,最后她就到达了一个不得不决定去向的人生的歧路。

  而最不幸的,是当她不在的中间,在爱人梅洛斯的管园草舍里,又出了一件大事。就是梅洛斯所未曾正式离婚的前妻珂资Bertha Coutts又突然回来了。这一位同母牛一样的泼妇,于出去同别的男人同住了几年之后,又回到了梅洛斯的草舍,宣布了他和却泰来夫人的秘密,造了许多梅洛斯的变态性欲的谣言,硬要来和梅洛斯同居,向他和他的老母勒索些金钱。梅洛斯迫不得已,就只好向克列福特辞了职,一个人又回到了伦敦。刚在自威尼斯回来的路上的却泰来夫人康尼,便私下和梅洛斯约好了上伦敦旅馆中去相会。肉与肉一行接触,她也就坚决地立定了主意,去信要求和克列福特离婚,预备和梅洛斯两人去过他们的充实的生活。

  这一篇有血有肉的小说三百余页,是以在乡间作工,等满了六个月,到了来年春夏,取得了和珂资Bertha Coutts的离婚证后,再来和康尼同居的梅洛斯的一封长信作结束的。“一口气读完,略嫌太短了些!”是我当时读后的一种茫然的感想。

  这书的特点,是在写英国贵族社会的空疏、守旧、无为而又假冒高尚,使人不得不对这特权阶级发生厌恶之情。他的写工人阶级,写有生命力的中流妇人,处处满持着同情,处处露出了卓见。本来是以极端写实著名的劳伦斯,在这一本书里,更把他的技巧用尽了。描写性交的场面,一层深似一层,一次细过一次,非但动作对话,写得无微不至,而且在极粗的地方,恰恰和极细的心理描写,能够连接得起来。尤其要使人佩服的,是他用字句的巧妙。所有的俗字,所有的男女人身上各部分的名词,他都写了进去,但能使读者不觉得猥亵,不感到他是在故意挑拨劣情。我们试把中国《金瓶梅》拿出来和他一比,马上就可以看出两国作家的时代的不同,和技巧的高下。《金瓶梅》里的有些场面和字句,是重复的、牵强的,省去了也不关宏旨的,而在《却泰来夫人的爱人》里,却觉得一句一行,也移动不得;他所写的一场场的性交,都觉得是自然得很。

  还有一层,劳伦斯的小说,关于人的动作和心理,原是写得十分周密的,但同时他对于社会环境与自然背景,也一步都不肯放松。所以读他的小说,每有看色彩鲜艳刻划明晰的雕刻之感。

  其次要讲到劳伦斯的思想了,我觉得他始终还是一个积极厌世的虚无主义者,这色彩原在他的无论哪一部小说里,都可以看得出来,但在《却泰来夫人的爱人》里,表现得尤其深刻。

  现代人的只热衷于金钱,Money!Money!到处都是为了Money的争斗、倾轧,原是悲剧中之尤可悲者。但是将来呢?将来却也杳莫能测!空虚,空虚,人生万事,原不过是一个空虚!唯其是如此,所以大家在拼命地寻欢作乐,满足官能,而最有把握的实际,还是男女间的性的交流!

  在这小说的开卷第一节里,他就说:

  我们所处的,根本是一个悲剧的时代,可是我们却不想绝望地来顺受这个悲剧。悲惨的结局,已经出现了,我们是在废墟之中了,我们却在开始经营着新的小小的建设,来抱着一点新的小小的希望。这原是艰难的工作。对于将来,那里还有一条平直的大道,但是我们却在迂回地前进,或在障碍物上匍匐。不管它地折与天倾,我们可不得不勉图着生存。

  这就是他对于现代的人吃人的社会的观察。若要勉强地寻出一点他的乐观来的话,那只能拿他在这书的最后写在那封长信之前的两句话来解嘲了:

  他们只能等着,等明年春天的到来,等小孩的出养,等初夏的一周复始的时候。(三五五页)

  劳伦斯的小说的结构,向来是很松懈的,所以美国的一位批评家约翰麦西John Macy说:“劳伦斯的小说,无论从哪一段,就是颠倒从后面读起都可以的。”但这一本《却泰来夫人的爱人》却不然,它的结构倒是前后呼应着的,很有层次,也很严整。

  这一位美国的批评家,同时还说劳伦斯的作风有点像维多利亚朝的哈代Thomas Hardy与梅莱狄斯George Meredith,这大约是指他的那一种宿命观和写得细致而说的;实际上我以为稍旧一点的福斯脱E. M. Forster及现在正在盛行的乔也斯James Joyce与赫胥黎Aldous Huxley和劳伦斯,怕要成为对二十世纪的英国小说界影响最大的四位大金刚。

  (一九三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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