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郁达夫 > 她是一个弱女子 | 上页 下页 |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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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和的下午的几次礼拜天的出去散步,郑秀岳和吴一粟中间的爱情,差不多已经确立定了。吴一粟的那一种羞缩怕见人的态度,只有对郑秀岳一个人稍稍改变了些。虽则他和她在散步的时候,所谈的都是些关于学问,关于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等空洞的天,虽则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两人中间的感情了解,却是各在心里知道得十分明白。 郑秀岳的父母,房东夫妇,甚而至于那使佣人的金妈,对于她和他的情爱,也都已经公认了,觉得这一对男女,若配成夫妇的话,是最好也没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机会,只在替他们两人拉拢。 七月底边,郑秀岳的失学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郑去非在报上看见了一个吴淞的大学在招收男女学生,所以择了一个礼拜天,就托吴一粟陪了他的女儿上吴淞去看看那学校,问问投考入学的各种规程。他自己是老了,并且对于新的教育,也不懂什么,是以选择学校及投考入学各事,都要拜托吴一粟去为他代劳。 那一天是太阳晒得很烈的晴热的初伏天,吴一粟早晨陪她坐火车到吴淞的时候,已将中午了。坐黄包车到了那大学的门口,吴一粟还在对车夫付钱的中间,郑秀岳却在校门内的门房间外,冲见了一年多不见的李文卿。她的身体态度,还是那一种女豪杰的样子,不过脸上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更黑了一点,嘴里新镶了一副极黄极触目的金牙齿。她拖住了郑秀岳,就替站在她边上的一位也镶着满口金牙不过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绍说: “这一位是顾竹生,系在安定中学毕业的。我们已经同住了好几个月了,下半年想同他来进这一个大学。” 郑秀岳看了一眼这瘦弱的青年,心里正在想起那老斋夫的儿子,吴一粟却走了上来。大家介绍过后,四人就一道走进了大学的园内,去寻事务所去。顾竹生和吴一粟走上了前头,李文卿因在和郑秀岳谈着天,所以脚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说,她和顾是昨天从杭州来的,住在上海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打算于考后,再一道回去。郑秀岳看看前面的两个人走得远了,就向李文卿问起了那老斋夫的儿子。李文卿大笑了起来说: “那个不中用的死鬼,还去提起他作什么?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上了弱症死掉了。可恶的那老斋夫,他于那小儿子死后,向我敲了一笔很大的竹杠,说是我把他的儿子弄杀的。”说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等李文卿和郑秀岳走到那学校的洋楼旁门口的时候,顾竹生和吴一粟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各捏了一筒大学的章程。顾竹生见了李文卿,就放着他的那种同小猫叫似的声气说: “今天事务员不在,学校里详细的情形问不出来,只要了几份章程。” 李文卿要郑秀岳他们也一道和他们回上海去,上他们的旅馆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见人的吴一粟却向郑秀岳丢了一个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门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顾竹生坐上了黄包车,而郑秀岳他们却慢慢地在两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车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为怕再遇见刚才别去的李文卿他们,所以吴一粟和郑秀岳走得特别的慢。但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转弯角上,西面自上海开来的火车却已经到了站了。他们在树荫下站立了一会,看这火车又重复向西的开了出去,就重新放开了平常速度的脚步,走向海滨旅馆去吃饭去。 这时候黄黄的海水,在太阳光底下吐气发光,一只进口的轮船,远远地从烟突里放出了一大卷烟雾。对面远处,是崇明的一缕长堤,看起来仿佛是梦里的烟景。从小就住在杭州,并未接触过海天空阔的大景过的郑秀岳,坐在海风飘拂的这旅馆的回廊阴处,吃吃看看,更和吴一粟笑笑谈谈,就觉得她周围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和吴一粟两人,只有她和他,像亚当夏娃一样,现在坐在绿树深沉的伊甸园里过着无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滨旅馆,实在另外也没有旁的客,所以他们坐着谈着,竟挨到了两点多钟才喝完咖啡,立起身来,雇车到了炮台东面的长堤之上。 是在这炮台东面的绝无一个人的长堤上,郑秀岳被这四周的风景迷醉了,当吴一粟正在叫她向石条上坐下去歇息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间倒入了他的怀里。 “吴先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读书了。” 走在她后面的吴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体,听到了这一句话,却呆起来了。因为他和她虽则老在一道,老在谈许多许多的话,心里头原在互相爱着,但是关于结婚的事情,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第一他是一个孤儿,觉得世界上断没有一个人肯来和他结婚的;第二他的现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够他一个人的衣食,要想养活另外一个人,是断断办不到的;况且郑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闺女,他怎么配得上她呢?因此他听到了郑秀岳的这一句话,却呆了起来,默默的抱着她和她的眼睛注视了一忽,在脑里头杂乱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郑秀岳谈过的许多话的内容回想了一下,他终于流出来了两滴眼泪,这时候郑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湿起来了。四只泪眼,又默默对视了一会,他才慢慢的开始说: “蜜司郑,你当真是这样的在爱我么?” 这是他对她说到爱字的第一次,头靠在他手臂上的郑秀岳点了点头。 “蜜司郑,我是不值得你的爱的,我虽则抱有一种很空很大的理想,我虽则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恋爱,但我晓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秽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会,不会犯那种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眼泪更是骤雨似的连续滴落了下来。听了他这话,郑秀岳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因为她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经污秽得不堪的身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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