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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 六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地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地细数起来。他证明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对他说: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和好起来;所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地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已将凋落起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炊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丁家包办,所以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霎时都恢复了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地跑圈子。不多一会,太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那风景正同看米勒(Millet)的田园清画一般。

  他觉得自家好像已经变了几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来。

  “饶赦了!饶赦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来,你们来,都来同我讲和罢!”

  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正对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地立在那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边,有两人在那里低声地说:

  “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

  这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好像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自家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那里,他立在苇草的右面,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说:

  “你心真好,请你今晚上来吧,我们到如今还没在被窝里XX。”

  “……”

  他忽然听见两人的嘴唇,咂咂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样子。他正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地把身子屈倒去听了。

  “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虽然如此的在那里痛骂自己,然而他那一双尖着的耳朵却一言半语也不愿意遗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

  地上的落叶窸窸窣窣地响了一下。

  解衣带的声音。

  男人嘶嘶地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地说:

  “你!……你!……你快……快XX吧罢。……别……别……别被人……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地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地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的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猫狗一样,回到楼上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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