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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是那个日本兵刺伤了你么?”

  “嗯,我不害他,他倒害我,王八蛋!”

  “你恨不恨他?”

  “哼,再遇到我手里,不扭断他的脖子才怪呢!”

  “我想,你们两个是误会了。”邹金魁的态度十分郑重:“他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凝望着吴有财的惶惑的脸色,他继续解说:

  “我们在他身上搜到的几张东西:日本^**的反战传单和八路军散的瓦解敌军的油印品。——他是我们的同志。”

  “呵!”吴有财惊异地喊了一声,音波很弱,如同风雨里的一根蛛丝:“他哪去了?”

  “也在这儿治伤,单独一个房间。”

  像是一个孩子,吴有财流泪了,替自己,还是替那个不幸的日本兵,他说不清楚,只感到无名的哀伤。总之,他们两个都是无罪的!

  “替我向他敬礼!”他感动地说,慢慢地闭上他的眼睛。

  第二天,他死了。死前,神智很昏乱,不断地说着胡话:

  “秃子他妈……秃子他妈!……小秃子!……”

  烛焰跳了两跳。北风从窗的破孔溜进来,吹断邹金魁的记忆的线索。他重新捉紧笔,潦草地写起信来,笔尖触到纸上,沙沙地,仿佛是静夜的落雪,营外吹起抑扬而漫长的号角,音调是悲壮的,嘹亮的,还带着点苍凉的味儿。

  “咦,熄灯了?”他以为夜还很浅。一盆炭火差不多烧成灰烬,残余的火骸散发着最后的热力,夜更冷。他收起纸笔,准备明天再写,遂后舒展一下他的粗壮的胳膊,灭了烛,草草地睡到床上——两扇破门。

  风玩啸着窗棂的碎纸。窗外白茫茫的,是霜?是月?冷凄凄的一片。什么地方抖颤着蒙古马的萧萧的嘶鸣:一个边塞的荒夜。

  十一

  高原的冬天多半是晴朗的,不刮风,却是少有的好天气。森林里很静,又不大静,四处响着细碎的自然的音籁。这是一片深阔的大森林,年代十分古远,也许同地球一样的古远。自从人类出现在这儿,他们便砍伐它,用木头来钻火,烧野味,造房子,制家俱,更把大堆的木柴集聚在一起,用火炼成炭,可以在隆冬烘烤他们的痠裂的手脚。可是现在,森林仍然那么深密,繁茂,或者它的领域是被削减了。

  张贵生端平枪,缓缓地前进,眼睛机警地四下搜索。他的脚步起落得很轻,想要不弄出一点声音,脚下的枯叶偏偏恶作剧,沙哑地互相耳语着。

  他戴着一顶羊毛毡制成的帽头,穿一身羊皮褂子,根本没有绵织品的衣面,赤裸的皮板散发着轻微的羊臊。最初,他怀着很大的希望,自信可以多猎几头野兽。但他并不是一位打猎的熟手,搜寻了半天,连一只兔子也没猎到。他很别扭,似乎和什么人闹气,咬紧嘴唇想:

  “打不着东西,今天就不回家!”

  那不可知的什么人仿佛被他的盛气所屈服。恰在这时,一只黄色的草狐从他身前跳起来,疾速地向前逃窜。它的速度始终抵不过子弹。第一声枪响了,它依旧拚命在逃,第二声一响,它翻一个筋斗,不动了。几乎是同时,有人在远处高叫一声:

  “好!”

  这是三瓣嘴。他沿着一条穿过森林的小路,冒冒失失地走下来,身前身后各挂着一个纸包,中间系紧一根细绳,搭在他的肩头上。他跑着抢上前去,提起那只失去生命的草狐,一顺一竖地抚摸着它的毛,又用他的漏风的碎嘴把一部分细毛吹成一个漩窝,对贵生装出一副老行家的神气,点点头说:

  “这他妈是个值钱的东西!”

  贵生很满意这意外的收获,不经意地问:

  “你说能值几个钱?”

  “听咱的话吧,少五块大洋别卖!”

  “好,不早啦,咱们一道回去吧。”贵生掮上猎枪,枪头挑着草狐,一边走,一边端量三瓣嘴那种傻头傻脑的样子,觉得很可笑,而且有趣,怪不得熟人都爱和他开玩笑。他问:

  “从城里来么?买的什么好东西?”

  “快过年啦,香烛纸箔,不能不预备点。”三瓣嘴搔搔他的披散在脑后的长发,接着,好像卖弄自己的眼界,极力夸说城里的年市怎样热闹。因为他的嘴唇不大完整,字音念得全很可笑。后来,他从怀里拿出一瓶酒,拔出瓶塞,喝了一口,又把瓶子送到贵生眼前。

  贵生摇摇头。

  “你想学瞎六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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