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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九

  “哟,稀客,多少日子不来啦!”

  贵生不曾答话,勉强地笑了笑,斜坐在炕边上,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有财嫂的低垂的脸庞转到她的两只手上,那十根手指正在迅速地牵引针线,缝制一些羊毛手套。他的确有长远的时间不曾单独会见有财嫂了,那不是由于嫌恶。相反,他的心差不多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有财嫂的左右。他愿意永远留在这个窑洞里,无论是睡觉或者吃饭,他的思想却不能驾驭他的行动。他不敢来,甚而不敢走过有财嫂的门前。这不是怯懦,因为他的心里永远显现着吴有财的影子,他是要忍受最大的苦痛来克制自己的情欲,不使他的行动太过分了。

  这儿有一件使他为难的事情,必须对有财嫂交代明白。在路上,他想一进门就说清楚,省得多耽搁一分钟,多受一分钟的苦恼,此刻却变得反常地畏缩,没有勇气开口。他想:还是先说点旁的话吧!

  “小秃子呢?”

  “念冬学去啦。”有财嫂手里的线快缝完了。她在手套上绞了几针,用牙齿把那根残余的线头咬断。擎起针鼻,重新穿进一根。

  “他不上小学啦么?”其实,贵生今天上午还看见小秃子走进学校,但他寻不出第二句话好说。

  “上啊,这是人家郑同志好意多教他点。”有财嫂继续做她的针线,一面说:“小秃子那孩子淘是淘气,可不滑学,除非放哨啦,告一天半天假,有点小病小灾还不在乎呢。”

  她翻一翻小眼,偷看贵生的黑脸。这小伙子的两片腮肉不晓得多重,向下挂着,一点没有愉快的表情,她觉察出他的不安,猜不出他肚子里怀着什么蹊跷事儿。一阵心跳,她怯生生地想:他是不是要胡缠呀?

  她不能再静静地做针线了。她想下炕烧饭,避开贵生的猫头鹰一样的野眼,又想借口去念冬学,离开窑洞,可是晚班只有一些白天在小学读书的孩子。她是早晨上班,贵生一定知道。难堪的沉默继续延长着。贵生寻到一个话头。

  “你光做手套。没做袜子么?”

  “前天不是给区政府送了八双去?”

  可不是,贵生怎么会忘掉?他再没有好说的,右手摸进他的衣袋,秘密是应该揭开了。

  有财嫂并不肯撇开这个话题。一边收拾着针线,一边问:

  “你们收到一大些慰劳品啦吧?”

  “哪里?手套有二十多副,袜子才有十来双。”

  “这怎么成?天越来越冷,还不快做!明后天妇女联合会得开个会催催大家伙。”

  这是西北青年救国会和妇女救国联合会发起的一种运动,要向整个边区募集八万双皮毛制成的手套同袜子慰劳前线的士兵。这类事,有财嫂的争强好胜的脾气决不让她落后。她一连做了好些深夜,费点灯油也不吝惜。在贵生的眼前,她不能安心做下去,只感到心慌。

  “日头压山啦吧?好做晚饭啦。”

  她把两腿搭到炕沿上,想要下地,听见贵生仿佛命令她说:

  “等一等,我有事!”

  惊疑地呆在那儿,她看见贵生从腰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她的眼前:

  “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小心而怀疑地接过来,她在信封上认出八路军三个字,立时变得非常快活。

  “呵,原来是秃子他爹的信呀!就不肯早点写,叫人记挂死啦!”

  她想把信撕开,又怕撕碎里边的信纸,最后从炕席底摸出一把剪刀,谨慎地剪开。当她抽信的光景,几张崭新的纸币落到她的衣襟上,再一检看,信纸里还夹着另外几张。这意外的事情给她带来相等的惊讶和喜悦。她展开信,慢慢地读,一遍,两遍,……手指开始有点儿抖颤。她在信里认出几个非常可怕的字眼,但她不能明白全信的意思——原来这不是秃子他爹的家信。

  “贵生,你念给我听听好不好?”

  黄昏,暮色流进窑洞,光线更加灰暗。她急急地燃亮放在土灶上的煤油灯,举到贵生的身旁。不用灯光,贵生早把信模糊地读完。不读,他也知道这信里带来的是什么消息。这封信是从延安八路军后方政治部交到县政府,又转到区政府,写着:

  “吴有财同志不幸在前线战死,我们除哀悼外,附上国币八十元,以抚遗族。兼慰死者。”

  把这样悲惨的消息带给他所痛痒关心的女人,贵生以为自己够忍心了,现在再叫他亲口说出来,简直是个难题。平日间,有财嫂是多么愉快,好像一只花鹿,有着炽热的生命力。但是他一张嘴,——这个相同陷阱一样深邃而残酷的黑洞——她立刻就会失声地号哭起来,跌进无底的哀伤里,周身的活力将要燃烧成灰烬,而熄灭,而消散!她立在那儿,用可怜的眼色望着他,如同一个囚犯,等候他的判决:死或者生!他感觉心痛,但他怎能长久地咬紧嘴唇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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