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秘密列车

秘密列车

　　一九四八年九月的一天，早晨五点钟，北满昂昂溪车站秘密地开出一列火车，顺着洮昂铁路朝前飞跑。沿站事前也没得到通知，走到这一站，才告诉下一站，再往前就不知道了。

　　车上一共有十六个铁路工人，司机长老范，是个矮小精干的人。他们多半是司机的熟手，但是开这趟列车可真伤脑筋，个个人提心吊胆的，肩膀上像压着几千斤重的担子。原来车里装的都是炸药炮弹，现在奉到前方的紧急命令，要赶往西阜新送。那时候东北解放军正打锦州、义县，前线需要弹药，比需要吃饭都急。可是敌人的飞机炸得很厉害，往上开的火车常常出事。临走前，昂昂溪车站的军事代表神色挺严肃，特意召集大家说：“锦州战役一结束，咱们东北的解放战争也就可以胜利结束了。成不成功全在你们这列车上。”

　　列车越往南开，一步比一步困难。第二天一放亮，到了玻璃山。有人告诉他们说：“小心吧，昨天飞机来了好几次，打坏好几辆机车。”白天便不敢再开。他们把车皮散开，离百八十米一个，又把机车藏到几棵小树底下，其实根本藏不住。司机老徐说：“咱们用黄泥把它涂一涂好不好？”涂老半天，天大亮了，也涂不成，都急得要命。老范想出一条计策说：“我看还是把它变成树吧。”就七手八脚砍了一大堆树枝，把机车插了个遍，把水箱打开，里面插上一棵大树枝。老范又把汽缸盖卸下，扣到烟筒上边，不让烟往外冒。爬上小山一看，果真变成一片小树林了。到八九点钟，敌人的小飞机飞得挺低，路过了两下，连瞅也没瞅。这一天总算没出事。

　　天一黑又开车，到郑家屯时，站上的负责人警告他们说：“火车好开，彰武难过！一到彰武，不是挨炸，就是叫飞机打，千万可不能在那儿多停。”下半夜三点，到了阿尔乡，离彰武还有两站。他们不敢再往前走，趁天亮前，又忙着把车散开，把机车开到一个小山峡里，仍旧用头天的树枝隐蔽好。刚整完，有七点钟，老范正领着人修理右半边的汽筒，飞机就来了两架。他们急忙钻到车轱辘底下，紧张地望着。飞机太气人了，飞得比电线杆子高不多少，小窗里的人都看得见，赶车的长鞭子也能打着它们。你看它们侧棱侧棱翅膀，瞅一瞅，去了一歇又回来，飞来飞去，一天五六次。老范他们也不敢离开。车里装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不看着，叫人破坏了怎么办？他们冒着危险，直待了一天，傍晚得到各站的电话说：“通辽打坏了一辆机车，彰武台也打坏两辆，彰武炸得更凶，十二条线路，炸得只剩两条了。”

　　老范他们焦急开车，无奈彰武的铁路炸断，怎么能过得去？铁路工人全力抢修，到半夜，到底修好了，这趟列车才开上去。他们在车站外边停下，怕惊动旁人，惹起注意。亲自动手上完水，也不敢有灯亮，立时悄悄开过站去，当夜赶到五峰停下。五峰周围有不少山沟，两边是挺高的山，又有树，正好隐藏。但是山坡的斜度挺大，霜雪又重，一开车，轱辘光打空转，上不去，急死人了。连忙撒沙子，好歹才开上去隐蔽起来。就又把机车开到一边，向老百姓借了一二百个秫秸，一伪装，像个秫秸垛。

　　这时已经能听到义县的炮声了。大家熬了三天两宿，又饿又困，胡乱弄了点吃的，有的想睡，又怕马蛇子往嘴里钻，你睡我看着。傍晌，飞机又出现在天空了，先是两架小的，又来了四架大的，就像燕子穿梭似的，这个去了，那个又来了，旋一个圈，又一个圈。老范他们趴在山上，心跳得像敲鼓，气都不敢喘，看得真亮真亮的。只见飞机的尾巴一翘，扔下个炸弹，炸了彰武。一会儿又在他们头上把尾巴一翘，也像要拉屎，没拉下来。就这样，飞机在他们头上打一个转，到彰武扔一个炸弹，打一个转，扔一个炸弹。老范恨恨地数着，整整转了四十七转，把彰武又炸了个厉害，通辽也炸了，可就没炸五峰。老徐笑着骂道：“他妈的，飞机闹眼睛了。不闹眼睛，还看不见咱？”

　　等天黑，飞机一走，他们乐得浑身发轻，仿佛也要飞起来。这里离西阜新只有七八十里地，这一夜不被发觉，一宿就到了。他们高兴得跑上车去，立刻准备往前开，可是上车头一看，不觉都倒抽一口冷气。水箱里只剩一尺半水了，不走四站地赶到新立屯，就没有上水的地方。这点水能不能支持四站地呢？谁也没有把握。要能借到十几副水桶，一齐挑，估计一点钟可以挑满。到车站一问，只一副筲，到街里，费了半天劲，也只借到两副，顶什么事？时候倒误了不少。这怎么行啊？时间这样紧，万一今晚上开不到西阜新，岂不要耽误大事！开吧！这是决定胜败的紧要关头。他们十六个人一齐出动，都到了机车上。老范司机和司炉去扒拉好煤烧。煤好，就省水。老徐提着瓦斯灯，照着水箱，看着上水。一滴水也不让它漏。机车的灯不敢使，拉汽笛不敢用长声拉，一遇下坡就关汽。开到两站地，只剩八寸水，又开一站，只剩三寸了。偏偏又要上坎。老范浑身的筋肉都紧张起来，开足气，火车就像渴得要死的人，一边往上爬，一边呼哧呼哧地直喘，挣扎着爬上冈，水箱也就干了。往下一望，恰好到了新立屯。车站扬旗落了，出现了绿灯，招呼进站。大伙这个乐啊，叫道：“这下好了！没水。推也推得到它。”

　　到新立屯，上完水，又开。赶十一点钟，进了仓土站。敌人真急了眼，飞机黑夜也来了，上边的小灯一闪一闪的，像星星。老范赶紧摘下机车，开出一二里路，这架过去，月黑头里，瞅见远处还有架飞机，亮着小灯。等了挺久，怎么不动呢？细一看，原来大伙瞅花了眼，是个小星星。

　　现在离最后的目的地西阜新只有四站地了。他们鼓足精神，开着这列火车拼命地飞跑起来。每站都来飞机。他们不亮灯，也不在站上停，只是一个劲跑。这不是简单的跑，而是奔向胜利的冲锋。前面显出黑色的车站，他们欢喜得齐声喊道：“这回可到了！”

　　站上停满了大卡车，都是军队上来接弹药的。一位军人代表跑上来热烈地祝贺他们道：“估计你们明晚才能到呢，你们提前完成任务了。咱们成功再见吧。”

　　果然不久，义县解放，锦州也拿下来，解放全东北的最后一战胜利地展开了。这十六个铁路工人正是这一战里出色的人物。

　　（一九四八年）

梦远书城(gux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