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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茫茫


  锡兰小说家罗特纳是个灵俏人,开起车来轱轳不沾地似的,沿着碧蓝的印度洋朝南飞跑。扑面是看不尽的热带景色。柳麻长得正旺,腰果树、面包树已经结果,那“沙漠的甘蔗”枝叶这样肥大,扎上个眼,流出的液汁足可以消除一个走在荒漠里的旅人的干渴。最多的还是椰子树,刚开花,一穗一穗挑在树梢上,好像是羊脂玉雕成的。有人正在树上采花,采完一棵,踏着椰子树之间悬空高吊着的椰子绳,灵巧地走到另一棵树上,那颤动的步态,真叫看的人替他捏着把汗。罗特纳告诉我说,采下的花可以酿造一种很醇的酒,叫阿拉克。我喝过,确实是好酒。

  且慢,我还没点清楚,罗特纳正带我去游“国家公园”呢。这去处不是好玩的。就在锡兰岛尽东南角上,好一片莽莽苍苍的大丛林,里头盘踞着各种飞禽走兽。也不知是谁独出心裁,把这一带划作“公园”,不许射猎,只许坐着汽车进去,碰巧了,你会看见千奇百怪的荒野生活。可不能下车,小心野兽会伤害人。有一回,一个摄影师想拍电影,悄悄藏到草丛后面,不想惊动一头正吃草的大象。那大象直奔过来,一伸鼻子卷起摄影师,摔到脚下,轻轻一踩,人都扁了。尽管这样,还是不断有人抱着好奇心,想来领略一番野兽世界的生活。

  当天晚上,我们已进入森林地带,宿在荒村野坡的一家客舍里。椰子树梢上挂着一弯月牙,蝙蝠像影子似的从眼前掠来掠去,夜气里漫着好大一股野味。罗特纳说野兽只在夜间出来活动,太阳一高,大都要躲到丛莽深处睡觉去,就不容易碰见。我们想在清早赶进“公园”,天傍亮,就出发。晓色朦胧里,我发觉这一带有古庙,有宝塔,有残柱废墟,有古代遗留下来的人工湖。这哪里是什么荒村野坡?原来是一座深藏在大森林里的古城。

  转眼到了“国家公园”。倒也有个栅栏门,标志着起点。里头便是密得不透缝的丛莽,无边无际,汽车只能钻进丛莽里开辟出来的小路慢慢走,说话都得低低的,怕惊了野兽。

  车里多了个人,是当地的向导,叫皮雅达萨。年纪五十以上了,装束还保持着老样式:脑后挽着个纂,腰下系着条裙子模样的“纱笼”。只看背影,不看他那嘴花白胡子,也许会误以为他是位老年妇女呢。我猜想:他年轻时候必然好勇斗狠,后脖颈子才留下条类似刀砍的伤疤。

  车子走了半晌,不见飞禽走兽的踪影。我悄声问道:“你想我们能看见野兽么?”

  老皮雅达萨的眼睛搜索着两边的密林,微笑着说:“这要看野兽高不高兴见客了。有时出来很多,有时影儿也不露。”

  罗特纳又急又快说:“客人老远从中国来,不出来会会,可有点失礼。”刚说到这儿,有什么东西从车轱轳旁边跳出来,飕飕爬进一片浅黄深紫的野花丛里。这是只二尺来长的大蜥蜴,胖得颟里颟顸的,动作却异常敏捷。

  罗特纳压低嗓子喊:“看!报幕的出场了,下边该有新奇的表演吧?”

  也不见什么特别新奇的玩意儿。只是在这野茫茫的大自然里,看看各种禽兽富有性格的神态,倒也别有趣味。

  孔雀一亮相,瞧它昂着脖子,拖着金碧闪闪的长翎子,显得又矜持,又傲气。一只彩色蝴蝶翩翩飞舞着。那孔雀上去就鹐,没鹐着,亮开尾巴叫了几声,还忌妒人家的美呢。最爱吃眼镜蛇的獴想不到会那样神经质,听见一星半点声响,急急惶惶地乱窜。树丛里闪着一对机灵的大眼,又是什么呢?风吹树摇,现出一只漂亮的梅花鹿。这胆怯的小物件紧端量着汽车,丝毫不怕。有什么可怕呢?无非是一只大爬虫,生就一副丑模样,看了好笑。丛林里没有比这大爬虫再老实的了,连小鸟都不怕它。一只叫吉勒勒的鸟儿伏在沙窝里,汽车停在旁边,它站起来,走了几步,歪着头,转着小眼,也不飞。沙窝里平摆着四颗有花纹的小蛋。汽车一开动,吉勒勒又伏到蛋上,尽它做母亲的天职。

  凡有水草的地方,各种野兽都常来。老皮雅达萨引我们来到一处,湖面上浮满雪一般的睡莲花。三三两两的野牛正在岸上悠闲自在地吃草,望都不望我们,那神气仿佛是说:“我不惹你,你可也别惹我。”一只翠鸟站在睡莲叶上饮了几口水,抖抖翅膀飞起来,落在湖边一段烂木头梢上。那木头忽然活了,一下子把翠鸟吞进去。竟是条阴险的鳄鱼,惯会这样趴在太阳地里,张着血盆般的嘴,连续几小时纹丝儿不动,装得像木头一样,可怜的翠鸟竟落到它的嘴里。

  金钱豹也来饮水了,听见汽车响,一纵身跳到岩石上,回头望着汽车龇了龇牙,尾巴一甩不见影了。成群的小野猪惊惊惶惶从树林子里逃出来,逃到母野猪的胯裆下。母野猪耸起脖子上的刚毛,样子蛮得很,准备迎击敌人。敌人却不见。该是那金钱豹吧?也许是蛇。听说大蛇有海碗粗,连母野猪也吞得下去。

  老皮雅达萨领我们东转西转,见的野物就更多。一会是豺狗,一会是嘴大得出奇的鹈鹕,一会又是别的什么,争着现出色相来。我们心里却总不满足,好像缺点什么。是缺点什么。到处只见象粪,却一直没见着那森林之王——大象。

  前面停着另一辆汽车,窗里伸出只手,朝我们紧摆,叫我们停下。我们停下了,手还是摆,叫把汽车的火也灭了,半点声息不许有。就在一百多步远的地方,一片树木乱摇乱晃,接着,一棵树唿喳地倒下去,露出一头大象,扇着耳朵,卷起倒下那树的嫩叶,慢吞吞地咀嚼着。这种树叫“狄柯尔”,类似棕榈,象最爱吃,有时干脆把树拱倒,逍遥自在地饱餐一顿。那象吃得好香,什么都忘了。我看得发呆,也什么都忘了,连自己也忘了,仿佛这正是上古的洪荒时代,人类还不存在,眼前只是一片荒凉原始的大自然。

  大象吃得心满意足,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地迈进更深的森林里去。我们这才清醒过来,悄悄开动车,三转两转,来到一条阴沉沉的河边。

  皮雅达萨说:“下车玩玩吧。这里下车不要紧,可以松口气。”

  这条河名叫猛尼克,河对岸更荒野,兽类更多,人是绝对不许过去的。河水又浑又急,两岸长满盘根错节的古树,把那条河遮得冷森森的。猴子藏在树叶里怪声大叫,好像故意吓唬人。蓦然间会有一枝冷箭嗖地从你头顶飞过去,却又看不清是从什么地方射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

  皮雅达萨仰起脸说:“这是飞鼠——调皮的小物件。”

  河边的老树身上刻满许多英美人的名字,有的还是上一个世纪的。我就问道:“这地方建立有多少年了?”

  罗特纳眨了眨眼答道:“一百多年了,还是英国占领锡兰后建立的呢。”

  我忍不住说:“哎!殖民主义者真会寻欢作乐,把一片人迹不到的大森林划作‘公园’,亏他们想得出。”

  罗特纳的右眼眉梢轻轻一扬说:“这哪里是什么人迹不到的大森林!古时候,这是我们民族很重要的后方。从古以来,我们常常受外来民族的侵略,抗抵不住,就退到这一带大森林里,集合人马,重新武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反攻,收复自己的国土。历史上已经多次这样了。你今天早晨不是路过一座古城么?那是我们古代‘穆葛麻’王朝首府的遗址,足有两千年的历史,一边面临印度洋,一边是森林,当年敌人是奈何我们不得的。”

  我噢了一声说:“他们把这一带划作‘公园’,当年一定还驻扎着军队,是不是防止你们民族利用这一带重新复兴?”

  罗特纳机敏地一笑说:“他们从来不这样讲。只讲:应该爱护野兽,禁止打猎,给予野兽自由。这是人道主义的表现。野兽有了自由,锡兰人却失去自由。不信你看——”说着他指了指老向导后脖颈子的伤疤,继续说:“他就差一点变成牺牲品。”

  我问道:“是刀砍的么?”

  老皮雅达萨摸着脖子说:“不是,是叫野兽咬的。也不是在这里。我到这里来当向导,还是独立以后。早先年,我家里有一小块地,种点庄稼。英国人开辟茶园,硬要收买去。我不依,照样下地播种。他们就放出狼狗,扑到我背上,咬住我的脖子。英国人站在地高头冷笑着问:‘你让不让出地来?不让,咬断你的脖子。’那种暗无天日的年月,又有什么理好讲?地到底叫人夺去,从此我就四处流落……”

  罗特纳冷冷地说:“你听,这就是他们的文明。对野兽,他们讲人道主义;对人,干的却净是兽道主义。”

  太阳移到当空,丛莽里闷热得很。近处有一片草泽地,落下大群的野鹤,有的红头红腿,有的黑头黑腿,一齐用长嘴在水草里乱捣,捣的青蛙或者小鱼腾空跳出水草,正好叫野鹤一口接住吞下去。

  罗特纳看看手表说:“野鹤都吃午餐了,我们也该出去吃饭啦。”大家便坐上车,开出“公园”,别了老向导,奔着那座古城驰去。前后在野兽世界转了五个小时,我的神智弄得有点奇怪,看见耕地的水牛,疑心是野牛,看见农家门口卧着的狗,也当是豺狗——仿佛什么都是野的。对面开来一辆汽车,里头坐着几个军人,放肆地高声谈笑,一听就知道是美国人。奇怪。我也觉得他们都是野兽。

  罗特纳锋利地一笑说:“你这种错觉,对野兽未免不敬。野兽你不惹它,可不一定伤人啊。”

  (一九六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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