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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孟志林是真怕团结不好工友。他处处要强,下决心想带动本班拜师傅,学技术,团结工友就是个要紧关口。他在班里提出这事,大家讨论了些办法,便趁休息时有意给工友多讲解放军的故事,个个人手脚又勤快,听说听道的,拿着师傅挺当回事,一来二去,郭虾仔果真不怕了。

  到后来,孟志林等要用开山机往原来的旧桥上钻眼,准备立道铁,打洋灰底脚。头一遭摆弄开山机,摸不着奥妙,自然得请教师傅。郭虾仔连忙把旁的工友挡到一边,亲自出头教。不晓得是他技术不高,还是怎么的,讲来讲去讲不出个来龙去脉,反倒把人弄迷糊了。他就亲手使开山机,领着大伙干,使的并不错呀!

  曹老虎心里懊躁,丧着个黑脸骂道:“真他娘的怪!也不是八卦阵,俺就不信摸不到门!”旁的同志提醒他说:“这是技术,不服气可不行!”

  一上手学技术,曹老虎仗着股蛮力气,实在不大服气,哇啦哇啦说道:“俺当是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那一套!”并不十分上心。在衡阳一座桥上用拔杆吊梁,他心想:左右不过是靠力气罢了!谁知一起吊,浪梢力量不够(拔杆扯出来的绳子),拔杆倒了,压坏了人,才信服道:“这可不是简单玩意呀,真得有技术!”

  不过就是再难,还能玄虚到摸不着边?曹老虎那个脾气,偏不认帐,等郭虾仔一离眼,毛不愣愣的搬起开山机,亲手试着钻眼,左钻右钻也钻不进去,好歹钻进去,又拿不出来,累得满头大汗。

  可巧叶长满顺着浮桥走过来,看了看说:“你是没挑好位置呀!”一迈腿跨到桥墩上,拿脚点着一处说:“非得选这样硬石头才行,不信你试试看。”

  曹老虎一试,当真顺顺溜溜地打成个眼,喜得咧开大嘴笑道:“就是这点诀窍啊!难的不会,会的不难——郭虾仔那家伙八成是故意卖关子!”

  郭虾仔听说这事,找上叶长满说:“我们跑腿在外,为了挣几个钱养家糊口,你是不是想砸我们的饭碗?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把他们都教会了,还用我们做什么?”

  叶长满直盯着他的瘦脸问道:“你敢情是怪我?”

  郭虾仔说:“谁敢怪你?我也是好心好意提醒你。你没听人讲那个故事:有只老虎拜猫做师傅,什么本领都学去了,回过头要吃猫。猫一看不好,飕飕爬上树去。老虎蹲在下边哀求说:师傅,你怎么不教我上树?猫说:我要不留这一手,还不吃你的亏啦?”

  听的工人都笑了。叶长满驳他道:“你这是旧脑筋……”可又找不出十足的理由说倒他。

  这话传到孟志林耳朵里,有空就跟郭虾仔说闲话,对他破解道:“你们懂技术的同志,将来可有个发达。我们大队长说的,中国要修到二十万公里铁路,技术人员缺的多啦,你们能教出些徒弟来,也算一功。老古语说什么:有状元的徒弟,没有状元的师傅——也不对。你看老叶头教人那个耐心烦,准立功,不像中状元一样?”

  架不住三番五次这样说,几个旁的工人都辨过向来,再不听郭虾仔的坏道,赶到洋灰底脚打好,立钢塔,上螺丝,什么都肯告诉,一点不漏。郭虾仔半信半疑,碰到技术上事,照旧吞吞吐吐的不大肯说,扯起乱谈来,可就嘎嘎的,比谁都欢,时常拿些荒唐无稽的谣言来问孟志林等人:“说是打台湾了,打了十几次没打下来,死了十几万人!蒋介石的飞机遮天蔽地的,保不准要往回攻呢!”要不就问,“到你们那块,娶了媳妇还是国家的,三个月一换,是不是?”

  曹老虎气又不是,笑又不是,拿指头点划着他道:“你呀,拿着说话当放屁,臭死人了!你反正就你们这块好,四五十的老太婆梳着个大辫子,赤着脚拍哒拍哒跑!”

  郭虾仔瞪着眼辩白说:“红嘴白舌,难道是我空口讲瞎话,岸上那个女同志,你敢说不是陪你们大伙睡觉的?”

  他指的是柳光等几个女护士。她们不但参加劳动,又在滩上临时盘了个泥灶,安上口锅,就近割些枯草,一天到晚锅里不断开水,专供战士跟工友喝。节气已交大雪,广东地面不像湖南那么多雨,冬景天也是三日两头阴糊糊的,两岸山腰遮着云彩,山沟冒着白气,风一吹,雨星飘飘洒洒的,黄叶乱飞。战士们都穿上新棉衣,一歇手,不少人惯喜欢围着柳光蹲下,喝水,烤火,烘衣服,哪儿破了,柳光给缝缝,从来没怨言。曹老虎怎么能让郭虾仔随着嘴糟蹋这样一个女同志,当时黑着脸道:“你怎么满嘴喷粪?俺看你是欠揍了!”

  郭虾仔说:“解放军还兴打人?”

  曹老虎大声说:“解放军不打好人,像你这个坏蛋,拧掉脑袋也不冤!”张牙舞爪地便掳袖子,吓得郭虾仔脸都白了,跳上浮桥,一溜烟跑上岸去。

  孟志林撂下手里的活,急得喝道:“老曹,你发疯了么?”

  曹老虎哈哈笑道:“俺是吓唬吓唬他!这小子原来是个蜡枪头,经不起大阵仗。”

  孟志林的饱鼓脸变得很严厉道:“闹着玩也得有个分寸!指导员不是屡次说,这是新地面,常有坏人从中造谣生非,工友的脑筋不敢保都对,我们应当跟他们学技术,帮助他们进步……你可好,来这么一下子,叫坏人看见了,还不猪八戒倒打一钉耙!……”

  曹老虎是个直性人,一醒过来,光光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骂道:“俺真浑!这个毛包脾气几时才能改?”

  引得大伙笑起来。孟志林也笑道:“别耍活宝啦!说正经的,你把师傅撵跑了,还得去把他找回来,给他陪个不是。”

  曹老虎说:“行,行!你反正是俺错了,叫俺给他磕头也是自做自受!”闪着粗身量,奔着江岸大步赶去。老远望见柳光的水灶前蹲着一大堆工人,正在喝水,可是不知怎的,忽然乱了群,呜地都站起来,挤成个大疙瘩。柳光的身影在圈外闪了闪,一下子卷进人涡去。曹老虎发了急,也不管浮桥下雨下得滑不滑,刺溜刺溜跑上岸,一头钻进人堆里去,肩膀扛,屁股挤,一路钻到人圈正当中,这才看见地上滚着两个人:一个四脚朝天压在底下,乱蹬着腿,另一个背影又粗又矮的小伙子骑在上头,拳头抡得像锤一样欢。几个人想拉开他们,也拉不动。曹老虎力气大,抱住小伙子的后腰拖起来,才看清楚挨打的那人正是敦虾仔。小伙子还不雪气地用脚踢,满嘴喷着唾沫星子骂道:“像你这种人,揍死一个少一个!解放军哪点对不住你,挑唆大家不要教技术,专往坏处说人家!”

  曹才虎认出这是叶长满,笑着叫道:“伙计,你怎么跟俺老曹像一个娘养的?对落后分子,不动文的动武的,太过火啦,也该受批评了!”

  柳光已经扶着郭虾仔坐起来。你看他滚得满身净黄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窝也打青了,活像只乌眼鸡。柳光轻轻叹着气,给他把受伤的地方消了毒,涂上红药水,瞟了曹老虎一眼说:“你看这些同志,打仗往死打,你喊破嗓子也劝不住!”

  曹老虎蹲下去,拿大手抹抹脸,不知该怎么给郭虾仔陪错,呜噜半天说道:“你反正这个祸根都在俺身上……俺要不吓唬着你玩,也不会送上门来叫人揍一顿!你也别记恨,权当揍了俺!”

  柳光噗哧笑了。郭虾仔望望他们两人,又羞又臊,回身扑到湿地上,脸藏在胳膊腕里,喴喴地哭起来,哭得曹老虎发毛道:“俺又把话说坏啦?”郭虾仔一听人家净说好话,更觉没脸见人,哭得就更凶。

  这边闹的正没有个完,江心里忽然噪翻了天。曹老虎跳起来一望:有个中队立排架,立好两层,桥有二十米高,正要立第三层,可是排架吊到半空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吊不上去,急得一个个战士干嚷。

  曹老虎丢开郭虾仔,甩着两只粗胳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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