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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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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移山倒海的人民 听说沙子地又枪毙人,保不准庆儿也死在里头。庆儿娘心都碎了,披散着头发,一路哭,一路往沙子地奔去。一连几天她吃不下饭,喝不进水,白天黑夜只是哭,憔悴得又瘦又黄,眼睛肿得像烂桃。等她爬上东山梁,望见了沙子地,一个斤斗栽到山坡上,累得爬不动。 沙子地竟像翻江倒海似的,乱成一团。这地方风景最好,八月间,漫山漫坡盛开着宝蓝色的蓝铃花,衬着一栋一栋精巧的小洋房,日本人住在当中,舒服得像些神仙。今天可不然了。日本人男女老幼,慌慌张张地挤在电网门口,咭咭咕咕地乱叫,也有女人擦眼抹泪地哭。那个日本医生平野带着白口罩,白手套,满头是汗,恶狠狠地吆呼着一群工人替大家搬东西。 庆儿娘心里疑惑不定,冷不妨大疙瘩上一个放哨的日本兵朝下喝道:“你是干什么的?”说着噹地放了一枪。 庆儿娘这一吓,爬起来就跑,不想一阵昏晕,一头栽倒,顺着山坡滚下去,跌闭了气。 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只听见山顶上轰轰的,一个劲响。起根只当是崩红,越听越不像,倒像是炮。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又怕又慌,硬撑着身子又跑。 工人区的情形更变了。谁也不上班,成群大伙地站在屋子前,东谈西讲,又议论、又争辩,脸上的神情带着惊讶,又带着高兴。不知谁在墙上贴了许多标语,大群的人围着看,还有人指指点点地念。 贾二旦三把两把掀开工人,伸手去撕标语,嘴里骂着大街,脆萝卜噪子横着肩膀扛了他一膀子,骂道:“靠后点,我看你敢不敢撕!你吃鬼子屎,喝鬼子尿,到今天别再想唬洋气了!” 贾二旦张手要打,好多人齐声嚷道:“揍这个王八蛋操的!”哄地扑上去。贾二旦见势头不妙,抱着头窜出人圈子,一边跑一边骂道:“好小子,等着瞧吧,我不掐出你们的腚门黄就不姓贾!” 庆儿娘拉着个人,惊惊惶惶问道:“糊涂死我了,难道日头从西出来啦,你们就敢这样闹?” 许多人嘻嘻哈哈笑起来,那人答道:“山上闹到这个地步,你怎么还蒙着睡大觉,不知道日本刚才都拿腿跑啦!火药库也点了,你听听,炸的正凶呢!” 庆儿娘心里糊涂,张着手到处去找王世武,顶头却碰见脆萝卜嗓子。脆萝卜嗓子眉开眼笑地问道:“大婶,人家都乐,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地掉眼泪?” 庆儿娘再也支撑不住, 一屁股坐到地上,擤着鼻涕哭道:“我有什么好乐的?庆儿死活不知,这会子连王世武也不照面了!” 脆萝卜嗓子蹲下身,悄悄说道:“你找王世武做什么?他夜来黑间就下山了,是罗区长招呼他回去商量事情。这边时时刻刻有人去送消息,你有事告诉我吧!” 庆儿娘抹着泪道:“我能有什么事?只盼他们早一刻来,好叫我少受一刻罪!” 工人们忽然都朝东跑去,拥在电网前,探着脖子,跷着脚尖,纷纷地议论着什么事。脆萝卜嗓子丢下庆儿娘,也跑过去。只见东山梁翻下三四十人,怀里全抱着枪,有的两枝,有的三枝,正朝这边赶来。当头的人正是王世武。后面跟的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红衣裳,光着头,赤着脚,身上好像带着伤,走路挺不方便。 隔老远工人便叫着问道:“老王,你打哪来的?” 王世武眯缝着细眼,笑着点头,又伸出大拇指头朝肩后轻轻一指说:“沙子地。” 他一上了坡,工人们便围上去,闹嚷嚷地发出问话,闹得王世武紧摆着手笑道:“慢一点,慢一点,大家都问,叫我答应谁是。你们先别嚷,鸦静一点,听我告诉你们一件大事。” 工人们静下来,王世武扩着嗓子说道:“你们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经无条件投降啦!从今往后,再也不必受日本鬼子的气了!这个日子,是八路军给咱老百姓打出来的,咱们的队伍就在四围,一会就上山啦。” 工人们一听说日本已经投降了,吼了一声,发了疯似的乱蹦乱跳,乱嚷嚷地噪成一片。气粗的见了东西便砸,发泄肚子里多年的怨气。一转眼,这个工人区,那个工人区,都听到信,满山嗡嗡的,净是胜利的欢笑。 原来日本在八月十四号那天便正式投降了。一得到消息,罗区长立时把先前派进矿山的人叫出去,知道山上还有六七十日本兵,再就是一百四五十名自卫队。王世武被派出给自卫队送信,叫他们投降,不想伪军早吓胆寒了,有的先自奔了八路军,有的撂下枪,换上便衣,先一步溜走了。日本小队长广岛慌了手脚,把各炮楼的人都撤回去,死守着大疙瘩不敢动。地牢里的犯人急得乱摇门,王世武赶来,砸开锁,领着大伙收拾了伪军的枪。 庆儿娘坐在地上,王世武刚才的话听倒是听见了,心里可木辣辣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乐么?自然乐。可又乐不起来。活到四十多岁,吃不饱,穿不暖,受苦受气,到头死了男人,丢了儿子,剩下她一个孤寡老婆,将来还有什么指望?还不如两腿一伸,咽下这口气去倒干净。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哗哗地直流,这时却有人来搀她的胳膊说:“娘啊,你坐在这哭什么?” 她抬起头一看,竟是庆儿。还怕是自己眼错,赶忙擦干净眼泪再看,不是他是谁?庆儿瘦得嘴巴都尖了,脸上一缕一缕的尽是伤,两只眼忽闪忽闪的,却像灯笼。庆儿娘这一阵伤心,忍不住哭出声道:“我只当你抛下苦命的娘,到阴世找你爹去啦!没曾想你还能活着回到娘跟前,娘死也甘心了!” 庆儿的眼睫毛也湿了,忍着泪笑道:“娘,你该笑啊,怎么倒哭起来!” 庆儿娘的嘴角一牵一牵的,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更哗哗地流泪。这个泪又酸又甜,叫人心痛,也叫人欢喜。从她懂事那一天起,她的脸就像变成石头,永远愁眉苦脸的,没点好颜色。今天却第一回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又伤心地哭道:“咱们总算熬到头啦!只是你爹死得太惨,要是他能知道今天的事,死在地下也会笑的!” 游击队上山了。红石山尽顶上首先飞出一面红色的战旗,只听山后雷似的这个叫啊,大队便从后坡翻上来,占领了各山头的炮楼。一时从东到西,山脊梁上绺绺的,尽是人,数不清有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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