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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宁夫人的情诗(4)


  第一首

  我们已经知道在白郎宁还不曾发现她的时候,白夫人是怎样一个在绝望中沉沦着的病人。她简直是一个残废。年纪将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见天日,白夫人自忖与幸福的人生是永远断绝缘分了。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天赋是丰厚的,她的感情是热烈的。象她这样人偏叫命运给“活埋”在病废中,够多么惨!白郎宁对她的知遇之感从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这不仅使她惊奇,并且使她苦痛。这个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个瞎眼的忽然开眼,阳光的激刺是很难受的。

  在这第一首诗里她说她自己万不料想的叫“爱”给找到时的情形,她说的那位希腊诗人是梯奥克立德斯(The critus)。他是古希腊文化最迟开的一朵鲜花。他是雪腊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岛上过的。他是一个真纯乐观诗人。在他的诗里永远映照着和暖的阳光,回响着健康的笑声。所以白夫人在这诗里说她最初想起那位乐观的诗人,在他光阴不是一个警告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轻松的快活的人生。春风是永远怡荡的。果子永远在秋阳中结实。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处不是快乐。但她一转念想着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诗人说光阴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的年头又是怎样过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时她是多活泼的一个孩子,那些年头在回忆中还是甜的,但自从她因骑马闪成病废以来她的时光不再是可爱,她的一个爱弟又叫无情的水波给吞了去,在这打击下她的日子益发显得暗惨,到现在在想像中她只见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盖着那些怆心的年分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制了。但正在这悲伤的时候她忽然觉到在她的身后晃动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它过来一把拧住了她的头发直往后拉。在挣扎中她听着一个有权威的声音——“你猜猜,这是谁揪住你?”是“死吧”。她说,因为她只能想到死。但是“银钟似”的声音的答话更使她奇特了,那声音说——“不是死,是爱。”

  第二首

  这一声银钟似的震荡顿时使她从悲惋的迷醉中惊醒。她不信吗?不,她不能不信,这声音的充实与响亮不能使她怀疑。那末她信吗?这又使她踌躇。正如一个瞎眼的重见天日,她轻易还不能信任她的感觉。她的理性立时告诉她:“这即使是真,也还是枉然的。你想你有这样的造化吗?运命,一向待你苛刻的运命;能骤然的改变吗?”“枉然的”,她想不错,虽则爱乔装了死侵入了她的深闺,他还是不能留的。爱不能留,因为运命不许——造物不许,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在爱开口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听见,说话的你,听话的我,再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在她还曾不从初起的惊疑中苏醒,她似乎听到在她与他中间的上帝已经为他们下了案语。他说“你配吗”?她顿时觉得这句刺心的话黑暗似的障住了她的眼,这使她连睁眼对爱一看的机会都给夺去了。她巴望她自己还是死了的好,死倒也罢了:这活着受罪,已然见到光明还得回向黑暗的可怖是太难受了。但上帝是无上的权威,他喝一声“不行”,比别的什么阻难更没有办法。人间的阻隔是分不了我们的,海洋的阔大不能使我们变异,风雨的暴戾也不能使我们软弱。任凭地面上的山岭有多么高,我们还得到天空里去携手。即使无际的天空也来妨碍我们的结合,我们也还得超出天空到更辽远的星海中去实现我们的情爱。

  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碍,那不是情人们所怕的,但我还得凭理性来忖忖这句话“你配吗”?我配吗?我现在已然见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实的真相认一个清切。你爱我,不错,但是;我的贵人,我俩实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归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们曾经彼此相会,呵护你的与我的两个安琪儿们彼此是不相认的,在他们的翅膀相与交错时,他俩都显着诧异,因为我们本来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样人,我如何能攀附得着你的高贵?你是王后们的上宾,在她们的盛大的筵会上,你是一个崇仰与爱慕的目标,几百双的妙眼都望着你(它们要比我的泪眼更显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咏的天才。这样的你与我又有什么相关,我是一个穷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儿的,偎倚着一棵苍劲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着凄凉的音调,你站在那灯光明艳的窗子里边望着我,你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在你前额上涂着的是祝福的圣油,——在我就有冰凉的露水。那样的你,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说的?在生前是无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们才有会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一个诗人,一个高雅的歌者,只有华丽的宫院才配款留你的踪迹。你是人中的凤为要看着你从腴满的口唇吐露异样的清商,舞女们不由的翘企着她们的脚踪。这些才是你的去处,你为什么偏要到我的门外来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门庭,怎当得起大驾的枉顾?你难道当真舍得漫不经心的让你的妙乐掉落在我的门前,浪费你黄金比价的诗才?你不信时起头来看这是一个什么的所在。屋子是破烂的,窗户是都叫风雨侵蚀坏了的,小心这屋椽间飞袭出怪状的蝙蝠与鸱鸮,因为它们是在这里做家的。你有你的琵琶,我这里,可怜,只有慰情长夜的秋虫。请你再不要弹唱了,因为响应你的就只一些荒凉的回音,你唱你的去罢,我的心灵处有一个声音在悲泣着,孤独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为止诗的音调是沉郁与凄怆。一分眩耀的至礼已经献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吗?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能霎时间容受这多的光辉与温暖吗?她已经忍着心痛低喊了一声“挡驾”,但那位拜门的贵人还是耐心的等候着。他这份礼是送定了的。他的坚决,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诚意,不能不使她踌躇。从这首诗起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情绪,像一弯玲珑的新月,渐渐的在灰色的背幕里透露出来。但她还得逼紧一步。这回她声音放大了,她仿佛说:“你再不躲开,将来要有什么懊悔,你可赖不了我!我的话是说完了的”。最初她是万想不到爱会得找着她,她想到的只有死,她第一个念头以为这只是运命的一种嘲讽,她如何再能接近爱,但爱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么是真的,非但不曾走人死道,在她跟前站着的的确是爱。她非但听清了它的声音,她还认清了它的面目。她又一转念这还是白费,她如何能收受它,她与他什么都是悬殊的。但爱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双手还是对她伸着。她有点儿动了。她还得把话说明白了。爱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让他误会,她不是不回他的爱,她是怕害他,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我严肃的捧起我的心来,如同古代的绮雷克拉捧着她那死尸灰坛,我一见眼内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坛,把所有的灰一起泼在你的跟前。这回我再不能隐瞒了,我的心已经一起倒了出来。你看看这是些什么?就是些死灰,中间隐隐还夹着些血红的火星在灰堆里透着光亮。你这一看出我的寒伧,要是你鄙蔑的一脚踹灭了这些余烬给它们一个永远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没有麻烦了。但如其你站着不动,回头风一吹动重新把这堆死灰吹活了过来,那可危险了,亲爱的,这火要是在风前一旺,就难保不会烧着你的皮肤,纵然你头上戴着桂冠,怕也不能保护你吧。因此我警告你还是站远些的好,你去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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