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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派的诗


  【本文为民国十二年暑假徐志摩先生的讲词,由赵景深记录,后收入他所编的《近代文学丛谈》一书内,于民国十四年出版。】

  前几年我在美洲乔治湖畔的一个人家做苦工。我的职务是打杂,每天要推饭车,在厨房和饭厅之间来来往往的走。饭车上装着一二百碗碟刀叉之类,都是我所要洗刷的。我每次推着小车在轨道上走,口里唱着歌儿,迎着习习的和风,感到一种异样的兴趣;不过这也仅于是在疲极的时候所略得的休息罢了。实在说来,我在那里是极苦的。有一天不知怎样,车翻了,碗碟刀叉都跌了下来,打得歪斜粉碎。我那时非常惶恐,后来幸亏一个西班牙人——我的助手——帮着我把碎屑弄到阴沟里去,可怜我那时弄得两手都是鲜血,被碎屑刺破。回家时便接着梁任公给我的信,他的信上有几句话:

  “顷在罗马,
  与古为徒,
  现代意大利,
  熟视若无睹!”

  他的意思是说意大利风物之美,都是古罗马的遗迹,与现代之意大利丝毫无关。

  意大利曾有一位Maranetti,他觉得许多人把意大利都当作图书馆或是博物院,专究考古代的文明,蔑视现在他们的艺术,心中极为愤恨,于是主张破坏意大利旧有的一切文明,无论雕刻绘画建筑文学,一概不要,另外创造新的。一个作者只能有二十岁到四十岁可以算作他著作的时期,此外的作品便须毁过重做。他有一篇宣言,有一段是,“未来派的自觉心”,便是竭力推阐他的主张的。

  现在一切都为物质所支配,眼里所见的是飞艇、汽车、电影、无线电、密密的电线和成排的烟囱,令人头晕目眩,不能得一些时间的休止,实是改变了我们经验的对象。人的精神生活差不多被这样繁忙的生活逐走了。每日我在纽约只见些高的广告牌,望不见清澈的月亮,每天我只听见满处汽车火车和电车的声音,听不见萧瑟的风声和嘹亮的歌声。凡在西洋住过的人,差不多没有不因厌恶而生反抗的。

  未来派的人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现象,于是不但不求超出世外,反向前进行。现世纪的特色是:

  一、迅速。例如坐车总要坐特别快车。

  二、激刺。例如爱看官能感觉的东西。

  三、嘈杂。例如听音乐爱听大锣大鼓。

  四、奇怪。例如现代什么样稀奇的病症都出现了。

  未来派觉得外界现象变了,情绪也应当变,所以也就依着这样的特色来制作他们的诗。

  诗无非是由内感发出,使人沉醉,自己也沉醉;能把泥水般的经验化成酒,乃是诗的功用。千变万化,神妙莫测,极自然的写出,极不连贯,这便是未来派诗人的精神,他们觉得形容词是多余的,可以用快慢的符号来表明,并且无论牛唤羊声,乐谱,数学用字,斜字,倒字,都可以加到诗里去。他们又觉得一种颜色不够,于是用红绿各色来达意,字也可以自由制造。他们是极端的诚实,不用伪美的语句,铲除一切的不自然。看来虽好似乱七八糟,据说读起来音节是很好听的,虽然我没有听见过。关于未来派的诗我且不下什么批评,无论如何,他们一番革命的精神,已是为我们钦敬了!

  现有的文字不能完全达出思想。我且举几个不能描绘的妙景,我认为须用未来派的诗写出才有声色的,作我这次讲演的结束:

  “北京大学石狮搬家。石狮很重,工人们抬不动,便将木排垫在石狮下,捆绳在狮身上,许多人拉着绳前进,吆吆喝喝的拉着,拉一步,唱一声,石狮也摇摆了一下。狗在旁边看见狮子动,便吓跑了,停了,又跑到石狮的面前来吠叫。”

  “船泊南洋新加坡时,丢钱到海水里,马来土人便去钻入水底,拾起钱来。人水时浪花四溅,和那马来人黑皮肤与赤红的阳光相映,都是极难描写的。”

  “一条小河上,两个肥兵官在桥上打了起来,彼此不相认,两边的兵士只好在旁边呐喊,却不敢前进。忽然蹼咚一声,两个肥兵官全跌到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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