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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八月(1)


  八月一日阴

  日寇小矶国昭说:“日本自古以来是神国,有神保佑我们,我是确信神的存在的。”戈培尔说:“在德国没有一个人听到元首神奇的得免死亡……我们一切人已懂得上帝显示的神迹……”。

  八月三日晴

  传姜梦周同志

  一、应该写点东西了,姜梦周同志死去已经有了一十五年。

  二、刘吉孚先生信:(民国三十二年信)

  “焕南先生左右:(略)姜先生逝世先二日,召弟一晤。他对我说:‘悔不该听老兄与何又石之言(据铸陶说:姜先生密居益阳,伊兄挟母命迫归),此时不必讲了。但我死后有两句话,你替我负责转达何、王、谢诸先生:第一,提讯时我并未供熊亨瀚先生,亦未供别人;第二,我的平生事实托王、谢二先生为我记载,切要切嘱。’弟于二十七年春已告知王先生,前王先生不幸逝世,晨星寥落,可为浩叹!……(下略)

  刘吉孚 八月六日”

  姜益吾君信:

  “焕南世伯:接手谕,开函泪下。先父与伯及叔衡、凌波等伯患难交,情同骨肉,共同一心,为国家独立富强,为民族谋幸福,求生存,训导民智,鼓吹革命。不料十六年政变,亡命逃走,死生异地。十八年二月初八,先父逝世,痛哉!儿辈碌碌无报复之能。只望伯等长寿,完成革命,不料二十四年闻叔衡伯逝世,去年又闻凌波伯逝世。你老问先父临终事略,言之痛心。十七年十月反逆何又石到我家,谈伊伯父及伯等事,要会先父一下。不料他是做反共工作来拿先父的。先父素性忠厚,约会于县境某家,遂被拿。何逆得赏三千元。其时惊天动地,各公法团及县政府均电请省府、清乡督办署、惩共法院,不要解省,而何又石电何键说:‘宁乡县是办姜梦周不了的。’何乃令县即日解省。到省后,我县五镇七乡士绅联名请保,旅京要人及同乡贺耀祖、叶开鑫等纷电请求开释,而清乡督办署、惩共法院称姜‘狡不吐实,不能照准。’又说:‘湖南青年共党均系姜梦周学生,名声太大,绝不能开释。’省主席鲁涤平有开释先父意而何键不允。十八年正月,鲁主席传我到他公馆说:‘即想办法开释,绝无危险。’不料又改变,鲁军出发,叶琪、何键军进城,鲁去职,何继任。营救先父的人又向何请保,详述先父为人道德,不要钱,不害人。而黑暗政府则说:‘真正道德家即是真正共产党。那些要钱害人的人,才是被骗加入的。你们来保,太不明事体。姜梦周如此狡不吐实,不做反共工作,无保的余地。’有二三朋友告先父,须找出如何、王、谢者一人来,才有办法,先父泣答:‘身犯身当,我岂能做这等事!有死而已!’这天,先父嘱我几条:‘(一)我不是为匪、为贼死的,而是为国、为民族、为主义死的;(二)努力维持家事,教养弟妹继我的志;(三)为我做事的朋友切不可忘记;(四)早点娶亲,解你祖母及母亲的愁。还有许多话,不说了。’过两天,先父就遇害了。……先父一生的事,都在你老心中,请为作一小史,传之后世。我族正在修祠志,族长要为先父立传,无人详知他老的生平,形容不出来,请你老做就早付来为盼。(下略)

  小侄益吾

  三月十二”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朴素、正直、坚决、勇敢的姜梦周同志,临死时大义凛然,一丝不苟。卑鄙的国民党反动派,竟于枪杀熊亨瀚同志时,在报上公布:“姜梦周指证熊为共产党。”这些臭蛋,明知“真正的道德家即是真正的共产党”,竟不惜作此极无聊的污蔑。刘吉孚是营救梦周同志的一位有正义感的绅士,曾告凌波同志说:他见报载熊亨瀚事,入监问梦周,梦周大愤骂,于是才有梦周对刘君的嘱托,才有刘君于十数年后,辗转告知凌波和我,否则这个疑团想还难能揭破。

  剩下的问题,梦周同志为何去会叛徒何又石?是否想自首?如想自首,那又与他被捕后的英勇绝不相符。这问题从刘吉孚信“伊兄挟母命迫归”几字中找到解答。我的儿子、儿媳来说:“姜先生往县的先日,回到家中,拜别祖宗,家人见其如此,疑不可去,其兄不语,盖其兄慑于缉拿的连累,以为姜先生一出,即可无事。”很明显:自首是求生,拜别祖宗是去送死。梦周同志受乃兄的逼迫愤而自己投案,“身犯身当”这是中国社会传统的所谓好汉们的自首。烈性的梦周可能出此,这与后来叛变分子的所谓自首,全是两样。

  梦周同志死,社会大震动,老塾师李藕苏先生——梦周、凌波和我的先生——发起追悼,到会的不仅有上千的工农,且有全县的有正义感的绅士,甚至十里外反共的团防局长都被迫来向这位义士致敬,为我县从未有过之大追悼。叛徒何又石的家族认为大耻,派人暗杀何,何从此不敢回县,据说不久在反共内战中,被红军杀掉了。这是我县广大人民对最高潮的白色恐怖的大抗议。

  三、记起少年时的事:

  梦周、凌波、我,同私塾读书,同窗二、三十人,梦周的性质是独特的。没有正式睡过觉,夜读倦了,靠桌子打盹:夏夜,蚊子饱得红红的;冬夜,手足冻得木僵。“梦周!睡去罢!”一惊醒又吚唔起来。豆大的灯火,直到天明。做窗课:摊上一桌子书,这翻那翻,照例大半天,然后静坐构思,然后执笔;人家一天交卷,他要两天,但内容则常高人一等。喜持异议及打抱不平:我们常发动论争,有一次争论人的消费总数,吃的多还是穿的多?全塾人都说吃的多,独梦周一人说穿的多,争闹几天梦周坚不服。都是小孩子,道理有限,又都不服气。最后塾师做和气佬,说吃的多是事实,但梦周的话,有所为而发,有他独特的见解。争论才告平息。大同学欺负小同学,富人欺负贫人,他总是站在小同学和穷人一边,心有不平,眉头皱起,不做声,挺身去帮助,干了再说,或干了也不说。梦周同志真打抱不平的开始,在出私塾后的三两年。某豪绅诬姜姓某为贼,梦周挺身出助姜某,官司打一、二年,那还是光绪末年,以二十零岁的乡里孩子,敢和奸滑有势的豪绅作对,赔钱懊气,累及家庭。但由于梦周的冷静、硬干,硬干使某豪绅惧;冷静取得其他绅士同情而某豪绅被孤立,结果只好认输。也许是这场官司,启发了梦周同志,遂进了当时喜谈革命的宁乡中学。

  四、梦周在中学,参加各种活动,打冲锋,做别人不敢和不愿做的事。同学呼为“梦四挺子”。危难呢?找“挺子”;行动呢?看“挺子”。辛亥长沙反正,梦周入学生军,对我说:“即将出发,不一定活的回来!”言下有得色。

  中学毕业,无力升学,当教员办教育,一直到死。做过宁乡云山学校校长、宁乡县劝学员、湖南自修大学湘江中学管理员、湖南教育厅科长。梦周做事的特点:一、求实用,不畏难。办云山学校,不按功令,收年龄大的学生,设补习班,侧重应用文、史、地、自然科学,每周有时事报告,提倡学生自治及下乡活动;教员除教室讲课外,还要个别教授;教员缺课,梦周定去代上;每年必上足四十二周的课。梦周说:这里学生绝大多数无力升学,我们的责任是使他们毕业后就能在家庭或社会做事。果然,梦周的力没有白费:大革命前,云山学校的学生成绩,实为全省高小冠;学生参加革命的也很不少。梦周做劝学员,不止劝劝而已,每到一校,有困难,必为解决,还要改文示范,上课示范,因此不少的教员,奉之为师。在这时期,梦周虽博得县中大多数人的称赞,但也受反动派攻击,给以事务上、经济上的困难。梦周对之仅仅是“眉头皱一下”而已。二、只劳作,不享受。难的,自己干;别人难的,扯来自己干。办云山学校,当校长兼教员,还要代课,寒暑假留校管理事务,而拿的薪水不比别人多,反而常比别人少。办自修大学湘江中学,那是党的学校,没有“的款”,校长不驻校。梦周同志名为管理员,实则筹款招学生,排课程,聘教员,修房屋,弄伙食,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因为拿的薪水少及不愿费公家的钱,梦周同志回家、来校,总是走路,常常冒风雨走,且常常是赶急夜里走,鞋烂足赤,满身泥污。我们常笑“梦周苦八字,可以不那样苦而偏要那样”,然而梦周同志绝不以为意。三、只做不说。我和梦周算接近了,但除我看到的外,梦周从没和我谈过他所碰到的困难及其对付的经过,尤其关于个人的操守等。学生及同志们受他的熏陶,由于“身教”的多,“言教”的少。

  这就是梦周同志的品质——最优秀的共产党人品质。如果说到人的好,是“勉强而行之”(经过内讼与自省的)或“利而行之”(有所为),那末,梦周同志算得上是“安而行之”了。拿现在的话:梦周同志是个无条件的好人——好共产党员。

  五、梦周同志入党很早,记得在长沙秘密开支部会时,他报的号数为十九,大概是湖南入党的第一十九名。本来他是舍己为人的人,入了党,自然把一切以至于生命,无条件地贡献于党的革命事业。

  六、梦周同志出身农家,莳蔬、养鱼、打禾、砍柴都会,手上钉皮很厚。出外自负行李,回家即务农作。

  当劝学员例得乘轿,梦周则走路日多,轿费报销比他人特少。

  从来没有因钱物事故和人争吵过。

  和农民穷人有说有笑,遇所不喜的绅士或富翁,就悄然走了。

  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赔钱出力。

  律己严,待人宽。

  农民和学生说:“姜先生是共产党,那共产党定是好的。”

  中间人士说:“共产党我不知道,但姜梦周确是好人。”

  顽固人士说:“共产党应当办,但姜梦周似当别论。”

  何键说:“真正道德家即是真正共产党;你们太不明事体,……无保的余地。”

  七、革命和反革命的斗争中,我党志士流的血实在太多了,太多了!由于情感关系,我于年纪相近、少同学长同事同参加革命的何叔衡、姜梦周同志的牺牲、王凌波同志的病死,独永远地不能忘怀,尤其梦周同志一生孤洁及其临死的悲惨。血不会白流,淹死了反革命,滋养了革命。宵灯掩泣,万感丛来,把去年做的一首感旧诗写下:

  梦周謇謇人中圣,圣者遭屠奸者庆。

  坟荒草陈血尚新,三楚遗黎长饮恸。

  叔衡才调质且华,独辟溪径无纤瑕。

  临危一剑不返顾,衣冠何日葬梅花。

  凌波豪迈复缜栗,塞不变兮威不屈。

  健魄不禁急病摧,挚友良材倏焉失。

  三君次第委红尘,远十四载近一春。

  总角论交惟剩我,衰年感旧更何人!

  往事历历不可说,遗我碧燐和黑铁。

  金鸡一鸣天欲晓,宝剑长埋地犹热。

  革命道路险不夷,革命斗士白头稀。

  前仆一兮后起百,伫看旷宇生光辉。

  梦周有遗妻、子二、女一,次子及女现当小学教员,遗产本不多,又卖了些,甚为贫困。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日书

  写完梦周同志传,补记于下:

  光绪二十八年(或九年),梦周赴道试,挑了,未进学。

  光绪三十一年道试,我进学了,他留在省学了几个月实业,钱是大家调的。

  梦周帮姜羽飞打官司,对手为岳淑枬、颜蔚卿,我父亲也为岳、颜拉去,因此梦周和我也疏远了,记得岳告梦周为“悍痞”。

  民国二年我在安化培英小学教书,已接了他下年的聘,梦周长云山,非要我去不可,“你不来,我只好辞去校长。”云山校薪半年九十千,培英则一百六十千。因此梦周要我多任课,送薪一百三十千,校长反只一百二十千。

  某年正月我俩同出,我往云山,他往长沙。因走了人家,在星桥村店宿了,夜大雨雪,我说不能走,明日至云山再说。及早醒,梦已走了,他说两天要赶到省。

  民国七年梦周在家,“唯呵队”闹事,梦周组织按户勇,每夜亲自巡更,有警鸣铳。后来联络到几十里,抢匪不敢过境了。

  八月五日 阴 微雨

  往南泥湾休养,偕李副主席夫妇,汽车颠簸,到时正倦,头微痛,飘飘同来。

  八月六日

  连雨,似比延安雨多。

  阅明“逸史”、“东南纪事”等。

  李鼎老至此即病,大概是汽车颠簸及受风所致。鼎老今下午温度三九.五,呓语,打强心针,好些。李老夫人也病了。

  昨夜熟睡至今晨八时,头痛好了。

  八月七日晴午后欲雨

  今天精神又不大好。

  李、张、王三医生昨夜自延起程,今晨赶到。鼎老病已稳定。

  阅明“逸史”。

  八月八日阴

  飘飘随警卫兵归延,给信定国及吴谦等。

  李、张、王医师检查我身体,大体还好。嘱夜睡八时,午睡二时,多吃蔬菜,日约一斤,多休息,少用脑。

  阅“逸史”。

  马关议和中日谈话录,伊藤说话强横且褊狭。李说:“头绪纷繁,两月方宽,办事较妥,党国何必急之,台湾已是口中之物。”伊说:“尚未下咽,饥甚。”李说:“两万万足可疗饥……”。小国又带军国性的资本主义,是强盗——小气的强盗。难怪李鸿章要说:“已赔兵费,数年之利又数百万,何必如此算小?”(指要驻兵费事)

  《江南见闻》录大清告示:

  “大清国摄政叔父王令旨晓谕,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等处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知道,尔南方诸臣当明朝崇祯皇帝遭难,陵阙焚毁,国破家亡,不遣一兵,不官一天,不见流贼一面,如鼠藏穴,其罪一也。及我兵进剿,流贼西奔,尔南方尚未知京师确信又无遗诏,擅立福王,其罪二也。流贼为尔大仇,不思征讨,而诸将各自拥众扰害良民,自生反侧以启兵端,其罪三也。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天命爰整六师,问罪征讨。凡各属文武官员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顺者,论功大小各升一级。抗命不服者,本身受戮,妻子为俘。倘福王悔悟前非,自投军前,当释其前罪与明朝诸王一律优待,其福王亲信诸臣早知改过归诚,亦论功次大小。檄到之处,民人毋得惊惶奔窜,农商照常安业,城市秋毫无犯,乡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粮料草束,俱须预备运送军前。兵部作速发牌出示,令各处官员军民人等及早互相传说,毋得迟延致嵇军务,兹将晓谕,咸使闻知。”

  日寇对国民党反动派说:共产党为尔大仇,抗战只是帮助共产党的发展。多尔衮对明朝文武官员等说,流贼为尔大仇,不思征讨,罪在不赦。虽是征服者的阴谋,却甚合乎事实。明末农民起义是被压迫阶级起来对压迫者的斗争,在压迫者眼中看这件反常事体比外民族侵入还要严重,或者视外民族侵入“正中下怀”。所以清国侵略者说我来是为你们报仇,对你们有莫大的功,而的确也有不少所谓“仗义死节”的人,一面抗贼,一面降清。榆林城守纪略中记李昌龄等被擒:

  “自成曰:‘吾虚上将以屈四将军,奈何固执不相与共富贵。’昌龄等骂曰:‘驿卒敢大言!吾辈朝廷大将,草窃不久且灭。’……自成笑前解四人缚,世威叱曰:‘勿前污将军衣’……”

  何等的阶级神圣!而且昌龄等死时深悔没有把河套的蒙古兵请来“早灭此贼”!掘李自成祖坟的米脂知县边大绶,自成曾呼过他:米脂是我故乡,你不要乱搞,后来被自成兵擒着:“你伐墓人耶!”“万岁爷取汝作官,无恐也。”然而边大绶写的虎口余生记怎说?

  “……然彼闯贼糜烂我人民,蹂躏我疆土,胜国挫衂之余,不能一天相加,赖本朝震垒之威灵,使枭獍之徒,不遗噍类。吾知大明十四帝之灵,必有含笑于地下者!兹绶奉部檄谒选来京,行努力兴朝以图报效,故历叙伐塚归田以及被执脱难始末,勒为一册,俾后之君子得以论世知人,以悯其志而悲其遇云尔。顺治元年仲秋既望,原任米脂县令任邱边大绶识于长安僧舍。”

  李昌龄等没看到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死有遗恨,边大绶看到了,“行将努力兴朝以图报效”。然而却都是屠杀农民“义不屈贼”的英雄。

  对照一下历史看:十年反共内战,帝国主义军事顾问团,先安内后攘外,“敢言抗日者杀勿赦”;“抗战失败,天下是日本的;胜利,天下是共产党的”;“帝国主义来,我们还有饭吃;共党来,我们没有饭吃”……现在的李昌龄、边大绶,还是一脉相传;现在的多尔衮——日本侵略者也非常懂得现在的李昌龄、边大绶辈心理。不同的时代变了,现代的多尔衮、边大绶、李昌龄终于要送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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