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一九四四年四月

一九四四年四月(1)

　　四月一日晴

　　上午审查条令汇编稿。

　　接濬儿信云在友仁中学教书。友仁系谢姓族立，校址为杨八烂旧宅，杨字羲卧，做过道台，其孙荫梧和我同年进学的。宦家败落这样快，新建住宅已属他人。杨原住沩山，迁居大成桥，是光绪末年事。

　　杨羲卧出身寒微，母亲卖豆腐，极能干。杨贵后，其母常为地方排难解纷，“杨十娭毑”的名字，全县皆知。羲卧亦落拓，传他游学至一馆，馆师出联：“柳叶绿如烟，直上青天饶玉帝”。杨对：“栗炭黑似漆，烧成红火烤先生。”又赠馆师一绝：“我住深山数十年，才闻柳叶绿如烟。柳还未绿先生绿，绿上青天玉帝前。”其泼辣如此。杨至曾国藩营投诗二首，只记其第一首数句：“莽莽乾坤岁事阑，封侯始觉觅时难。两年未遂班生志，四海谁怜范叔寒。壮志已拚埋马革，主人宁肯吝猪肝……”曾见诗留之，未委以事，要他习字。杨不耐，不辞而去。曾知其必往投左宗棠。杨至左营，曾的荐信已到。遂在左部升至道台。

　　大概是光绪二十来年，我里岳家盛时，杨的孙子荫垣、荫梅、荫梧来岳家从岳季荃读。黄少春也送其子某来从岳蔗坡读。黄比杨较显贵，一日黄失表，疑杨家兄弟盗了。师颇袒黄，杨兄弟愤，请假归，留一信给师。杨等归告其祖。那时尚住在沩山，羲卧笑说：“你等闯祸了，回来应该，不应留信侮师。”后杨文琴（羲卧子）率子备衣帽礼物来拜谢师，季荃还很怒。我的家塾，距岳家不半里，知之颇悉、颇愤“先生为什有这样大的权利？”

　　杨孙荫权和我同过学，民七年遇他，他说：“我兄弟不嫖不赌，只喜顽鸦片，你要知道，人一睡上烟榻，一切都舒服了，世上没有比抽鸦片更好的。”靠遗产过活，已是下乘，加上抽烟，那得不败。杨家兄弟，现恐都已去世了。

　　复读“两个策略”

　　序言：“革命将首先给各个社会阶级以真正的政治洗礼。这些阶级在革命中将把自己一定的政治面目暴露出来。”

　　“……使革命打上无产阶级烙印，使革命在实际上（而不是在口头上）达到真正彻底的胜利，使民主资产阶级的不坚定性、妥协性和叛变性能够受到麻痹呢？”“一方面要靠我们对于政治情况估计的正确，要靠我们策略口号的正确，另方面要靠工人群众以实际的战斗力量来拥护这些口号。”“革命的结局如何，要看工人阶级的作用如何？或者是为资产阶级的助手，这助手论其攻击专制制度的力量，说来是强而有力的，而在政治上则软弱无能；或者是为人民革命的领导者。”“在革命工作中轻视原则上坚定的策略口号的意义，这是再危险没有的事。”

　　第一章：“沙皇政府承认有召集人民代表大会之必要，但绝对不愿意使这个大会成为全民的立宪大会”。“……使资产阶级所得的政权比任何人所得的都多，而革命人民（无产阶级与农民）比任何人所得的都少。”“要使俄罗斯民主共和国真正实现，只有在人民起义胜利之后才有可能，而人民起义的机关就是临时革命政府”。“社会民主党是要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政党，因此对于一切资产阶级采取不可调和的仇视态度。”

　　“革命的无产阶级在社会民主党领导之下，要求全部政权交给立宪大会，为要达到这个目的，不仅要取得普选权，不仅要取得宣传的完全自由，而且要从速推翻沙皇政府，代之以临时革命政府。”

　　第二章：“从无产阶级直接利益的观点出发，从社会主义最终目的的观点出发，都需要政治上尽可能的完全自由。”“为要建立共和国，无条件的需要召集人民代表大会，而这个大会必须是全民的（根据普遍平等直接不记名投票）立宪的大会。”“……对于资产阶级民主中间包含的新矛盾和新斗争，不可一刻忘记。”“如果有人以立宪大会也许不会承认集会自由为借口，而提议在立宪大会尚未承认集会自由以前，不要在事实上实现集会自由，岂非滑稽之至。”“工人解放只能是工人自身的事情。如果群众没有觉悟性与组织性，缺乏准备与训练，没有反对资产阶级的公开阶级斗争以锻炼自身，则社会主义革命简直无从说起。”“要解决政治自由与阶级斗争这些伟大问题，非有力量不可。我们要注意准备与组织这种力量，应用这种力量，不仅用来做防御，而且用来做进攻。”“‘自上的’行动下党的政策之后，决议还预先注意到自上的行动如果不成功的情况，自下行动以逼迫临时政府，是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需做的。”

　　四月二日晴

　　昨日接子谷(7)信称：……“初中程度之低落，不及昔日高小，品类不齐，学风不振，师导不良欤！亦别有原因在乎”。“焘叔人口简单不善经理，仅存田亩八十多石，满婶无人做事，年年负债，只好隔一年卖一次田，只有七十多石了，如此下去十数年后萧家湾塅恐非我有矣。”“两个老母有时连酒一向也没有吃，几年来过年度水都是称几斤肉，过年省口待客，何曾自己享受一点。衣服补上加疤，园里小菜不肯请工，亲自耕种，刻苦如此，语云人怕老来穷，此之谓欤？”“前时写了一信至今未发，因某种关系又收藏起来。”“现在穷的都是收租吃饭的人，我们何能例外。”“白玉崙变了一片童山，祖产祖业看看转入他人。现在百货都贵许多倍，只有粮价最贱（每石约四百元），请工比求官还难”。“你老的日记也散失了一些，就是年来信札，因种种关系，家人胆小，竟付丙丁深为可惜。”

　　四月三日晴

　　参加高干会座谈。

　　四月四日晴

　　午后参加政务会议。

　　代拟挽朱母：

　　革命遵行仁恕教；望云庆读蓼莪诗。

　　朱母锺太夫人灵右

　　太夫人为阶级为民族诞生了我们的总司令，教育了我们的总司令。太夫人大除夕被地主赶走，流离失所，而我们的总司令已能使一切耕农都有其地。太夫人一生过着穷苦劳碌的生活，而我们的总司令已能使劳动者不受剥削，丰衣足食如在天堂。总司令决心为全国人民尽大孝道，他要消灭那使母亲（以及千百万的母亲们）被侮辱和损害的社会原因。我们感谢总司令，更感谢诞生和教育我们总司令的太夫人。

　　敬挽

　　四月五日清明

　　联络参谋郭仲容促林老去渝，理由是国民党恐我方于日寇准备向大后方进攻时，进攻他们，此间有人出去，可释其疑虑。

　　林老昨谈国共军队活动范围，似乎以皓电为基础进行谈判，我意很难。革命发展的不平衡性，某些地域久陷于反动统治，然反动与革命要划界和平，在一个国内似不可能。何况民主根据地及于鄂豫皖苏浙粤，不可能撤到河北来。国民党又必不可能容我们在那里面插花。将来反攻时国党攻夺政权必更凶烈。即是说收复地区仍不能享有民主。我们及人民，则决不能允许从日寇铁蹄下解放地区，再陷黑暗。这个斗争如果让步，将造成莫大罪恶。

　　塔斯社二日电：新疆军追逐哈萨克难民侵入外蒙国境，飞机射击难民，“蒙古人民共和国相信，倘新疆军队对蒙古人民共和国边境再有类似的侵犯，则苏联政府由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二日苏联与蒙古人民共和国所缔结的互助条约，将被迫予蒙古人民共和国以一切必要的援助及支持，借以保障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安全。”

　　这是给国民党一点颜色看。也可看到国民党与苏联日益疏远。

　　又同盟社三月二十三日电：开罗会罗向蒋提出四条：（一）如果重庆政权要作为反轴心国阵营的一员参加共同战争，应迅速放弃现在独裁的黑暗政治，采用民主主义的政治；（二）解散现在的蓝衣社、CC团、宪兵队等政治警察机关，而新设有美国宪兵参加的新警察机关……。

　　此电也不为无因，蒋自开罗回，不甚得意，也许由此。

　　蒋是吃洋太爷饭的，罗斯福如此，斯大林也不客气，威风戳下几寸。我们这时更要好好应付这形势。

　　三国演义上许多诗文是史传上的，但常和演义上的情状不恰合。如曹操《当歌行》（原诗略——编者注）。

　　情调和演义写的情景不类，大概是从苏轼赤壁赋“釃酒临江横槊赋诗”及“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演化的。孔明气死周瑜，瑜的遗书虽有“刘备寄寓有似养虎”语，不过陪衬。

　　四月七日阴

　　高干会弼时讲话。

　　夜归修改木菴作《祭朱母文》。

　　当统治者无法继续之际，而被压迫大众力图起义之时，则必有从战斗中锻炼出之领袖，穷不移，威不屈，成为大众之大旗。而此领袖之养成，又常自幼受家庭之陶淑与刺激，因而奋发，誓拯大众之厄而解民族之危。我朱总司令之母锺太夫人者，生值逊清末季，野有巨豪，朝无良吏，人民生计涸渴而难以相维。太夫人日夕劳作，井臼耒耜釜畚刀尺之事，靡不躬亲治理甘之如饴。而又孝于翁姑，和于妯娌，慈抚子女，礼待宾客，敦人伦之美德，非凡俗所能媲。然而阴暗社会无穷人啖饭之地，亦无善人出头之机。当饥寒之岁无米为炊，权门相逼，无家可归，太夫人大除夕为地主所赶走，盎盂郎当，雪风凄厉，长者悲愤，幼者涕洟。遂恍然于社会症结之所在，而将其求光明之愿付诸爱儿。太夫人送总司令入学从军参加革命，非求子贵显亲，而在勉励其子对于其所憎恶之社会之解放，有所作为。总司令功业之所自，一惟母教之是贻。而太夫人暮年仍躬操机杼，不稍改易其素持。太夫人之伟大，实为一切被压迫者之大母，而岂世俗称母仪者之所可庶哉。正宜板舆迎养寿乐期颐。何慈云之在望，忽宝婺之潜辉。薄海军民奔走嗟叹，仰懿行之永在，望德容而莫追。惟是边区民主喜先鞭之既着，团结抗战日胜利之可期。太夫人之夙愿已遂，而亦即我总司令之尽孝在于无达。

　　四月八日阴微雨

　　高干会上午弼时讲完，下午总司令讲。

　　四月九日仍阴微雨

　　连日霏霏雨，入土颇深。麦收有望。

　　金融贸易上还有几个问题，尚需搜集经验，始能决定。“金融波动”，不看物价而看边币对法币之比。实则法币也是波动的。又如固定牌价，以前二比一，法币有黑市，现在十比一，边币有黑市，而都是银行吃亏。前者人家拿边换法，现在则拿法换边。

　　求得出入口平衡以至出超，对的。据调查边区内存的法币不下二万万元，无疑是由特货补足普通物品入超而有余来的。然而论者必说是边区外商，持法币入境买边币所致。

　　物价涨由于通货低价，决非来自入超。

　　四月十日

　　晨起见雪，山巅有雪，平地落地即化，去年四月六日雪深寸许，气冷，冻死麦。

　　追悼朱母钟太夫人，上午去下午归。毛泽东挽语：为母要学民族英雄贤母，斯人不愧劳动阶级完人。周恩来代表中央致唁，说朱母是：好劳动，好母亲，好抗属。参加人很多，挽联满室。

　　四月十一日阴微雪温度低

　　萧三同志来谈。

　　前爱春儿媳谈：我的从堂侄子都买了壮丁，现都外避了，有至桂川粤的。抗战前，忽传我回了家，几十杆枪围舍找寻，次儿子谷险中弹。又梦周同志系由其兄逼去自首，由家起程的。梦周既入敌手后，姜姓又想把我的儿子捉一个去赎，曾经围屋搜寻，幸我儿均事先知道，逃了。想亦系其兄所为。我家那时无人与连结，结果找了一个单身汉连了。

　　四月十二日

　　团结内部，对外斗争，量入为出——从前提是保守，现有基础了可以提，公粮收代金，减少公粮二万石又三万石收代金。衣服交旧发新，建立物品购买制度，预决算制度，提高边币，克服法币与现洋思想。

　　夜座谈司法——雷及罗、马、张、杨四专员参加，十二时散会。

　　四月十四日晴

　　上午参加政务会。

　　高干会闭幕。

　　共产党员学习、开会，学习、开会，忙不过来；非共产党员没有这一门，闲得有点闷。共产党员从多次学习、开会才了解、才进步，而某些了解和进步，对非共产党员同样需要，但是他们仅靠我们简单的传述，自然无法赶上我们。这一问题亟需解决。

　　先发制人好，后发制人也好，看具体事物而定。前者是动如脱兔，后者是静如处女。

　　四月十五日晴

　　夜大礼堂跳舞。

　　阅戈宝权译《六月在顿河》，爱伦堡作。

　　爱伦堡有力的短篇内，很多新奇句子：“好几个十年都被缩到这短短的一年里来。”“现在这一次战争是由那些很少梦想到战争的一代人来进行的。”“我们失掉了许多和平而安静的城市和朋友；但我们也得到很多东西——我们得了澄清的观察力、有力的憎恨、狂热的爱国主义和苏联的每个男女的生长成熟。”“胜利是不会从天上降下来的，这必须从大地的深处和从心的底层扭夺过来。”

　　“我此地所讲的并不是关于新的装备，也不是关于完备的武器，而是关于人们的经验。”

　　“假如我们面前有一个胆小鬼，那我们就告诉他：‘不要屈辱自己的母亲吧。’‘我们要把他们在近日来所占领的城市里——这些城市的新的疮口还在透着余温——赶出去。’”

　　“德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人民的‘生存空间’。”

　　我们不仅要学习群众中已存在的生动语言，还要从现存语言中创造生动的句子。

　　下午开司法委员会。

　　旧刑名师爷三救：救生不救死，救多不救少，救男不救女。新司法（旧民主司法）实害主义，损人生命应以生命补偿，但看动机、手段、态度、心术、生计而决定可否减等。

　　据高院统计，二十七年至三十二年各县判处死刑一百三十三人，高院判死刑十人，还有各县处死未报的，军法处决的，其他原因的，恐亦不是少数。被处死者多属杀人犯，那又有被害的一批。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我们已经减少了犯罪的经济原因——生产运动，但轻生好斗愚昧的习气尚存在，同时又应警惕“杀以止杀”的办法，效力有限。

　　反奸斗争被逼死的人，无法审查了，但其中未必有主要特务，真做特务的人，不会一见追究就惊慌得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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