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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八月(1)


  八月一日晴

  下午雨。

  为政府议会挽拉素滴勒盖联:

  为民族解放奋斗多年,大义凛然,群雄崛起;

  正边区抗建设施孔亟,长才遽逝,万众悲腾。

  诚也明也勇也断也,揭正义,抱宏猷,大漠英雄本色;

  劳欤病欤天欤人欤,是长才,忽短命,边疆万众吞声。

  八月二日晴

  《照照镜子》,凌波遗著。在他的整风笔记的末尾,大概就是他的绝笔,录以自励并作纪念。距凌波去年九月三日逝世恰十一个月了。

  季米特洛夫所提的挑选干部的四个基本标准,是每一党员或干部的一面明镜。我们应该经常拿来照照自己,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干部。

  季氏说:

  “我们的干部应该是对工人阶级事业抱无限忠心,对党抱无限忠心……证明自己实在抱有这种忠心的。”

  我加入共产党十七年了,时间不为不久,可是我的进步很慢。大革命前,还没有入党,我是完全凭着正义,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站在不平则鸣的立场上和当地的一些豪劣作斗争。当时那班豪劣骂我们为三无党,究竟他们所指的是什么三无,我们也不知道。在这一时期我不知道工人阶级,更不知道共产党。大革命时,凭着我一点革命性,加入了共产党。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的口号叫得很凶,可是还没有真正认识工人阶级,还没有真正认识党,更谈不上对工人阶级对党抱忠心,尤谈不上抱无限忠心。大革命失败后,有些至亲好友,劝我“不再干”了。自首条例颁布后,悬赏通缉令发下后,甚至有些人劝我自首,县政府奉省政府令每隔一、二月派队伍来家搜索,有人交人,无人交通缉奖金,还得勒索旅费,弄得家庭变卖,鸡犬不宁。在这种严重时期,我虽不曾自首,可是还不曾有明确的阶级意识,还不能够说对党抱无限忠心。老实说,我完全是抱着“士大夫重气节”的观念来坚定自己的。

  直到逃往上海,找到党的关系,恢复了党籍,在残酷的白色恐怖下,在严密的秘密环境和艰苦的日常生活中,读过几本马列主义书;经常看到了小型的党报(上海报、红旗及互济会一种经常改名的刊物);按期参加了党的小组会,亲眼看到了燕子窝贫民窟里惨苦的工人阶级的牛马生活,听到了厂主资本家及其走狗巡捕等对工人阶级的剥削与压迫的情形,我才一天一天地更多的认识了工人阶级、认识了党。

  后来我在秘密工作中两次被捕,在法庭上,在巡捕看守严重威骇下,在叛党分子及敌人利诱下,不曾说一句损害党的威信、破坏党的组织的话。两次同时在一个机关被捕的人都多:头一次十七人,后一次七人,因为我的年龄比较大,敌人对我格外注意,同人中亦多注意我的态度。换句话说,如果我的态度不坚定,敌人可以拿我的例子去诱惑别人。我在这个时候,总是坚定自己,以严正的态度去坚定别人。所以两次被捕的二十余人中,只有一个年十六岁的交通小鬼,曾经被迫自首过,其余均能坚定下去,不屈不挠的听敌人处理。我在监狱里参加过两次有名的绝食斗争,一次在西牢,绝食四天半;一次在苏州陆军监狱,绝食两天半。我在绝食斗争中,多少起了一些领导作用。我在绝食斗争中被巡捕头打得很凶,我的右眼几乎被印度巡捕打瞎了,所以现在我的目力非常坏。

  总括的说,据我自己的经历,要真正明确的认识阶级与党,对党抱无限忠心,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如我这样在旧社会生长壮大起来的人,遍身都沾染了恶浊,如果不是长期党的锻炼,便说自己对阶级、对党是如何抱无限忠心的人,还须得党加以考验。

  季氏说:

  “我们的干部应当与群众有密切联系……相信他们在斗争中有无限决心和牺牲精神。”

  我在未入党以前,凡与我接近的群众,都有过很好的联系。在前清当学生时期,曾和同学作过好几次反对黑暗教育当局的斗争;在政治上反对过“割闽换辽”的斗争。在这些斗争中我都起了一些领导作用,有一次记了两大过,只差一大过便要开缺了。在斗争中我能抓住同学情绪,共同提出要求。后来在本县办理地方教育,正值五四运动以后,结合全县的前进人士及一般进步青年,和当地顽固守旧派作斗争,一直到大革命为止。我在这些斗争中,耗财呕血,任怨任劳,不曾灰心丧气,不曾怨天尤人。对人的态度总以忠恕谦谨自持,所以颇能得到一部分群众的信任。大革命失败后,我在奔走流离中,东宿西餐,好几次遇险,得到群众的引导和掩护得免于险。这些,都是平时与群众有密切联系的收获。后来逃到上海专做党内秘密工作。这时的工作方式除在党内有必要的组织关系外,其他任何社会关系都要隔绝,家庭也不许通信。脱离社会关系的孤家寡人,直到后来进了苏州监狱,才又与群众发生关系。在此时期中,凡与我同牢房的烟犯、盗犯及其他军事犯,我都以群众模范自矢,在牢房中的任何苦役,我和他们一样担任。外面如有餽送,我都和他们平均分配。每天口讲指画教育他们,尽尽诲人不倦的工夫,监内其他同志亦大部分能这样做。因此党的政治影响在苏州监狱非常大,影响到一些看守均能同情我们。七七事变出狱时,我们得到几个看守的帮助,找旅馆、搭大船、理发、吃饭,有的不要钱,有的只收半费,都是几个看守帮我们弄好的。当然这些收获还是整个党的政治影响扩大所致。我们只是在群众面前尽了纤微的推动之力。

  不过,我与群众接近时,还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经常以一定的尺度去量人。凡不合尺度的人,虽不深恶痛绝,内心总有些不高兴,对人说话有时过于严肃。凡不深知我的人,不觉有些畏缩,不很好的和我接近,这是我值得自警的。

  季氏说:

  “我们的干部应当善于在复杂环境中独立决定方向……最容易发展,最容易长进。”

  提到这一条,我真是惭愧得很。我一生总以为自己百不如人,谨小慎微,不敢大胆去做。大革命时在湖南省党部当书记长时,三个常委都不多管事,可说我是大权在握,可以展其所长,可是我总是怕多负责任。在上海做秘密工作时,都是些机密的技术工作,无所谓独立方向。在长沙办事处时,日常工作都能独立负责解决,一遇政治上的复杂问题,总是和徐老商决,在商讨问题时,不能表现出创造精神。因此,徐老常说我过于妄自菲薄。我自己相信,在强有力的政治领导下,做一部分不多需要独立解决问题的工作,我能够很好的完成任务。我入党后没有政治上犯过受处分的错误,这不是说我不曾犯错误,这是证明我没有独立工作能力,怕负责任,因为真正有独立创造工作能力的人,不一定不犯错误。

  季氏说:

  “我们的干部应当有遵守纪律的精神,……受过布尔塞维克主义锻炼的。”

  根据季氏所说,我对遵守纪律的原则,还把握不住。我过去对党纪的认识,以为遵守党纪,只要自己坚决的自觉的执行党的决议,服从上级指示,与自己一切违反党的言论行动作斗争,便算对党尽了应尽的义务。如季氏所指示“在反对阶级敌人的斗争中,在与一切离开布尔塞维克主义路线的倾向作不调和的斗争中”,我都没有很好的做到,这是值得我此后多下苦功的。

  以上所述都是过去事实,来行院后所犯错误和缺点,下期再写(一九四二年六月十八日)。

  八月三日晴

  下午参加西北局会。

  八月四日上午阴,下午雨

  参加政务会。

  范亭信说西安事变时有人写诗:骊山千古事堪哀,又见西戎祸水胎。回忆鬻拳兵谏事,沛公新上白登台。范亭反驳云:仍将领袖当皇帝,无怪独裁祸水胎。侮蔑张杨兵谏事,此人必定是奴才。

  代民厅挽拉素:

  为蒙汉族团结奋斗以来,率大漠健儿跃马纵横持正义;

  正法西斯颠蹶崩颓之际,陨中天巨曜束刍号泣遍边氓。

  八月五日微晴

  国仁母亲七十岁拟一联托寄去:

  一门萃女秀男贤,画荻话从来八千里外;

  夫子负族称乡誉,班荆怀往事四十年前。

  国仁父石生,四十年前会过一面。近年同国仁集处,颇知道其母教子女的情形。

  夜自保安处开会归,驴子失足摔下地,左肩骨微伤,左腿擦去薄皮。幸驴未动,否则足套在蹬内,人会更受拖伤。

  八月六日晴

  夜看平剧。

  拟祭拉素滴勒盖委员文:

  唉!拉素委员,你的寿命就这样终了!

  你是内蒙民族解放的指标,是整个中华独立自由运动中的不可少!

  你在大革命前就和革命喇嘛,秘密活动,反对封建统治的武装起义独早。败不悲观,胜不卤莽,几十年的斗争经验,健全了你的头脑。你领会了共产党的主张,尤其是被压迫民族解放的理论与实际异常清楚。蒙民运动和共产党是一根红线贯穿着不可分,因此,边区自土地革命以来,就通过你建立了蒙族与边区的历年友好。通过你解释误会化除成见,提出“团结才有力量,分裂定会灭亡”的口号,通过你领率无数蒙古热血青年,了解你说的“共产党奋斗的方向,就是真正解放蒙古民族的方向”,而奔入革命的怀抱。

  你反对不利于团结的大汉族压迫主义和某些蒙古族的狭隘主义,尤其痛恨的是那些汉奸和蒙奸们卖国“活宝”。当你病时,国民党内日寇第五纵队,撤河防大军向边区伸进毒爪。你悲愤万分,号召蒙民起来保卫边区,因而使得你体越瘦,血越槁。

  你来边区,看到了边区和边区以外的两幅图画,明明了了。这是不论汉族、蒙族及其他民族的全国中一个地区,首先破晓。你被聘为边区参议员,被选为边区政府委员,你竭尽智力,要把边区事业做得件件都妙。你亲担任民族学院的蒙古班教授,又开办农场,要从实践中给青年们以身和心的改造。你从大的方针和策略直到工作的一点一滴,都不肯潦草。

  你死了,边区蒙汉人民,内蒙全体民族为你号泣,为你祈祷。国家丧失了英豪,民族失了师保。你年四十七,革命生命过了三十年,奋斗不为不长,成就已经不小。你的遗嘱永远是蒙族解放的明灯,你抚育的后代,已能照着你的道路竞跑。

  你死了,安息吧!我们一定继续你的事业,蒙汉民族团结得象一个坚堡。把一切民族敌人,汉奸、蒙奸反动派悉数打倒。

  法西斯和第五纵队的黑暗快要埋葬,解放的光明即在前面,你在生前已经看到。愿你的肉体睡在大地,你的英灵,含笑于苍昊。

  拉素委员

  安息吧!

  八月七日晴

  录拉素遗言:

  中国抗战六年了,我相信日寇一定要失败,中国一定要胜利,我们蒙古民族也一定要得到解放的。正当这时,不幸我的旧病复发,自料不能久于人世,愿乘此一息尚存之际,向我蒙胞略舒管见。

  我蒙胞要认清日寇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打倒日寇,蒙古民族必然要灭亡,同时每一个蒙胞又要深切的知道,国民党反动派历来实行大汉族主义政策,压迫我们蒙古人,不反对国民党反动派,蒙古民族永远不会翻身。这就是说蒙古民族要得到彻底解放,必须打倒日寇,必须扫除国民党大汉族主义的压迫,这是我们蒙古人几十年从痛苦生活中应当深刻体验到的。

  要打倒日寇,要反对国民党反动派对我蒙族的压迫,就要我们蒙古民族内部的团结,团结才有力量,分裂定会灭亡。我希望内蒙各族蒙胞从今以后要化除成见,服从大义,不分上下,不分疆界,在沙蒙长领导下,把内蒙各族完全统一起来,形成一条坚固的革命阵营,来和蒙古人民的敌人斗争,来保卫我们民族,直到获得彻底解放。凡是违背此项原则的蒙古人民就不能算是蒙古人,至于甘心认贼作父出卖民族利益的蒙奸,我全体蒙胞更应坚决反对之。

  要打倒日寇,要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光靠我们蒙古民族的力量是不够的,我们必须与中国各民族人民团结一致共同奋斗并须获得先进的革命力量的指导和帮助,中国共产党及其领袖毛泽东先生、中共领导下的八路军和陕甘宁边区是唯一能够指导和帮助我们蒙古民族解放的力量,共产党奋斗的方向,是全中国人民奋斗的方向,也就是真正解放蒙古民族的唯一方向。德王现在所走的道路是死路。国民党反动派也只能给我们奴役和痛苦,只有共产党能给我们光明和幸福。共产党必将领导中国革命到胜利之途,也必能领导中国、我们蒙古民族真正获得解放。根据我的经验,如果没有共产党的指导和帮助,我们蒙古民族解放是很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我们所有的蒙古同胞,都必须牢牢记住,并须坚决拥护共产党并接受共产党、八路军和陕甘宁边区的帮助与指导,以求得我们蒙古民族的解放。

  要反对强大的敌人以求得蒙古民族的解放是迫切需要一大批忠实坚强的革命干部的,没有这样一批真正为民族解放而不怕牺牲的干部就谈不上干什么民族解放事业,过去内蒙各地到边区来的青年这几年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有很大的进步。我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蒙古青年到边区来学习,要知道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边区能帮助我们蒙古民族培养干部。

  这就是我奋斗三十年,根据切实经验所坚决相信的蒙古民族解放的道路。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愿我蒙胞共喻共信之。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于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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