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觉哉日记·一九一九年五月

一九一九年五月

　　五月一日

　　原才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受命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之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所谓一二人者，使当路在势，则道一而俗同，即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誊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顾；水流湿，火就燥，无往不讐，所从来久矣。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匹夫亦与有责焉者也。世之君子，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以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五月二日早霾晴

　　致养吾缄，略谓：妇人之病大抵为忧郁所致，一方请医服药，一方须静心调摄，不忧不惧，无思无虑，然后药可收效，即不药亦可见功。消化为人身重要机能，能毋乱食，毋过饱，请告舍妹知之。省垣卑湿，不知寓处高敞否？养病之法，先求身心之怡豫，次求环境之适恰，然后斟酌药饵，勿性急，勿杂进。

　　今日为余生日，满三十五岁。琼儿曾要余归，以一凡、谷谦(9)均促归，未果。

　　日月风云过眼非，敢怜老大意多违。

　　开筵合上升恒颂，我已人间半古稀。

　　凌云意气已无余，静坐焚香只读书。

　　供得年华消得恨，不妨长造闭门车。

　　乱离遭际病愁身，劫后维摩未与伦。

　　妻学作家儿学圃，山城风味四时春。

　　冰雪绝怜高士少，风云无奈伟人多。

　　闲来把卷愁来酒，太华峰头五噫歌。

　　五月三日晴

　　改学生作文完。

　　接梦周缄，嘱作挽白坚母联，来丁立待，走笔云：“曾谒鱼轩，樽酒家常皆足式；分来鹤俸，春风斋奠有余哀。”

　　今晚各班演讲中日交涉之事实。

　　五月四日晴

　　余知事已率队自沩山归，并未接火，各军迁延不进，匪亦从容退去，闻退不一二十里，匪去兵至，兵退匪来。今春进剿已二次，前次探匪去尽，始上岭，此次大举亦如此。兵匪终无接近之期，匪将益肆，兵难解严，所苦者民也。

　　剿股匪宜猛，惩协从宜宽。今团局于惩劝附和，或其亲属，但彼已无抵抗力者，亦可谓勇矣。豪无迹朕，滥被逮扑，纵许自新，殊无保证。既使之铤而走险，绿林啸集，残喘苟延，乃为狮子搏兔之力，而终不一试，又何懦也。与自来治匪原则相左，且虑滔天之祸之原于涓涓也，吾为此惧。

　　五月六日晴

　　午前八时，梦周去。

　　夏翁涤泉来校，其家被马梅溪抄毁。沩山匪前捉去马廷先，已杀毙，尸分为四，甚惨。

　　五月七日晴

　　午前八时，开国耻纪念会，余报告中日交涉之始末。

　　午后谷谦来，知马梅溪抄毁夏涤翁家，涤翁事前未知。作书致白坚：

　　“阔别已七易寒暑，相见当骤惊颜色改也。远归奠母，具见孝思。本拟瞻拜灵帏，以志老伯母平昔眷注之雅，并与友好一倾乱后积愫，适县垣开会，同事多往，致与愿违，人生离合殆有定乎。涤泉十一公戢影有年，征诸舆论，允是善人，闻被抄毁。弟忆涵伯必不为此，询谷谦果然。然此人隶谁部下，假谁名义，酿成巨案，谁负其责？即幸无事，而维持治安保护良善之谓何？涵伯力量弥满，心地平实，洵为吾乡柱石，惟于明字似欠，恐终为人弄坏也！请代陈一切。涤翁处宜与以相当之慰藉；此公老实，殊可怜。唐市团局吾乡安危所系，亦君家性命攸关，办理不当，深虑酿成反响，故尤不可不兢兢也。久困青毡，嗔然俱尽，未审何时良觌，重叙河堤打子窗下论文之乐耳？今日是足下弧辰，敬祝康健！”

　　阅《湘灾纪略》。

　　六年九月十八日零陵镇守使刘建藩，第一师第二旅旅长林修梅宣布自主。二十六日，程潜、赵恒惕至衡州，公推程潜为湘南总司令。十月二十日，谭浩明誓师通电。前十五日，傅良佐请照会王汝贤为湖南战备总司令，范国璋为副司令。二十一日，朱泽黄攻克宝庆。十一月十四日，王汝贤、范国璋通电请停战。同日傅良佐、周肇祥私逃，长沙大乱。绅商组织湖南暂时维持军民两政办公处，公推王汝贤为主任。十九日，王汝贤退走岳州，长沙秩序大乱。二十二日，段祺瑞辞职。二十三日，程潜率兵抵长沙，各界公推谭浩明为督军，程潜为省长。二十八日，联军通令停战。十二月十八日，谭浩明抵长沙，权掌军民两政事宜，程潜辞职督师。二十五日，大总统布告息争。

　　七年，一月四日，张敬尧通电主战。二十七日，南军进据岳城。三十一日，特派张敬尧为援岳前敌总司令，苏李督通电调停。二月九日，张敬尧赞成各总长联名斥李督三十一日电。二十三日，特派曹锟为第一路总司令，张怀芝为第二路总司令。三月二日，张敬尧抵通城，会第三师师长吴佩孚进攻岳州。六日，参陆两部，悬赏三十万元攻岳。十五日，北军占临湘，南军退出岳城。十八日，岳城全为北军占领，张怀芝定期由南昌进攻长沙。二十三日，段复任总理。二十五日，谭浩明退出长沙。二十六日，吴佩孚督师入长沙，南军退走衡山。三十一日，张敬尧抵长沙，吴佩孚率师南下。四月二十日，北军克衡山，进逼衡阳、宝庆。二十一日，北军攻克衡阳。二十三日，赵恒惕开始攻击攸、醴。二十七日，张怀芝以第二路失利，电请派奉军入援。五月一日，南北军激战于黄土岭株洲间，北军大败，南军乘势进攻，刘建藩徒步涉河死之。六月十五日，冯玉祥攻克常德。二十日，派曹锟为四省经略使，张怀芝为援粤总司令，吴佩孚为副司令。时吴佩孚以盛暑与南军停战，期为两月（六月十五至八月十五）。八月七日，吴佩孚主和通电。十月十日，徐世昌就大总统职。

　　五月九日晴

　　瞰图(10)、凌波、昂宇自县归。劝学所长及管理员暂不改选，数亦暂不核算；切实将出入总数核抵，仅亏洋八百余元，不似前此之大矣。

　　接到教育小学研究会简章一份，并推为评议员。

　　五月十日午前晴午后雨

　　意国因争斐墨港脱离和会，我国山东问题大受影响。

　　五月十二日晴

　　午后，十三、四、五班学生，作战于小西冲山中。

　　五月十三日阴

　　阅报，山东问题失败（巴黎和会通过，青岛由日本归还中国）。北京学生团游街示威运动，击伤章宗祥，焚曹汝霖宅。有旗云：“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甘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头。”

　　五月十四日晴

　　为十三班、十四班演述山东问题失败之故。照威尔逊之宣言及吾国参战之地位，青岛当然由德直接归还中国，唯英、法、意先与日有密约，允维持其取得之权利，于和会不加反对，而自意大利脱离和会日，乃益肆强硬。公理不敌强权，由来久矣。

　　午后，与凌波绕螺山一周，过喻佃小憩。

　　五月十五日晴

　　接玉衡缄一件，《新青年》、《新潮》各二本。

　　五月十七日晴

　　作黄柏梁先生像赞：今挹公之神，昔震公之迹。迹之烨者其神毅，目炯髯张岸其帻，犹觉凛然照几席。是知韫内之愔愔，故不期而流诸外者奕奕。

　　《中庸》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魏文帝《论衡》曰：“三世长者知服食。”吾人于味之美否，大抵阿世所尚，或欣其昂贵，以心理作用冲动生理作用，美之者未必真美，且或较不美于所不美者，而以世俗美之之故，不得不从而美之。袁枚“鸡豚牛羊，豪杰之材；海参鱼翅，虚名之士”之语，可谓绝顶聪明，不为俗囿。余谓肉食与蔬食，一甘而腻，一淡而永，正未可轩轾也。吾人缚于环境，一食之微，尚不容我理性判断，何况其他！

　　(1)谢觉哉同志对自己大儿子谢廉伯的家称。

　　(2)梦周，即姜梦周同志，他和何叔衡、王凌波同志，都是湖南最早的一批共产党员，同为谢觉哉同志的同学，四人号称“乡宁四髯”。

　　(3)指王一凡同志，系谢觉哉同志在云山学校教书时的同事，解放后在内务部研究室工作。

　　(4)谢觉哉同志的家乡是湖南省宁乡县沩山区堆子山肖家湾。沩水穿过宁乡县境，“上沩”指沩水上游。这里的“上沩”和以后日记中说的“沩山”，都是对自己家乡的概指。

　　(5)《涧泉日记》宋，韩淲撰，三卷。原本久佚，清乾隆时，从《永乐大典》录入《四库全书》中。

　　(6)玉衡，即何叔衡（1876年—1935年）同志，中共“一大”代表，牺牲于福建长汀。

　　(7)沩山即大沩山，在湖南宁乡县西，以沩水所出，故名。

　　(8)此处原件如此，可能无误。

　　(9)谷谦，指岳谷谦，为谢觉哉少年时的同学。

　　(10)指欧阳瞰图，他是宁乡的急进民主分子，早已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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