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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线外(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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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 边 M站在窗口,他的白色的裤带上的环子发着一点小亮,而他前额上的头发和脸就压在窗框上,就这样,很久很久地。同时那机关枪的声音似乎紧急了,一排一排地爆发,一阵一阵地裂散着,好象听到了在大火中坍下来的家屋。 “这是哪方面的机关枪呢?” “这枪一开……在电影上我看见过,人就一排一排地倒下去……” “这不是吗……炮也响了……” 我在地上走着,就这样散散杂杂地问着M,而他回答我的却很少。 “这大概是日本方面的机关枪,因为今夜他们的援军必要上岸,也许这是在抢岸……也许……” 他说第二个“也许”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也许”一定是他又复现了他曾作过军人的经验。 于是那在街上我所看到的伤兵,又完全遮没了我的视线;他们在搬运货物的汽车上,汽车的四周插着绿草,车在跑着的时候,那红十字旗在车厢上火苗似地跳动着。那车沿着金神父路向南去了。远处有一个白色的救急车厢上画着一个很大的红十字,就在那地方,那飘蓬着的伤兵车停下,行路的人是跟着拥了去。那车子只停了一下,又倒退着回来了。退到最接近的路口,向着一个与金神父路交叉着的街开去,这条街就是莫利哀路。这时候我也正来到了莫利哀路,在行人道上走着。那插着草的载重车,就停在我的前面,那是一个医院,门前挂着红十字的牌匾。 两个穿着黑色云纱大衫的女子跳下车来。她们一定是临时救护员,臂上包着红十字。这时候,我就走近了。 跟着那女救护员,就有一个手按着胸口的士兵站起来了,大概他是受的轻伤,全身没有血痕,只是脸色特别白。还有一个,他的腿部扎着白色的绷带,还有一个很直地躺在车板上,而他的手就和虫子的脚爪般攀住了树木那样紧抓着车厢的板条。 这部车子载着七八个伤兵,其中有一个,他绿色的军衣在肩头染着血的部分好象被水浸着那么湿,但他也站起来了,他用另一只健康的手去扶着别的一只受伤的手。 女救护员爬上车来了,我想一定是这医院已经人满,不能再收的缘故。所以这载重车又动摇着,响着,倒退着,冲开着围观的人,又向金神父路退去。就是那肩头受伤的人,他也从原来的地方坐下去。 他们的脸色有的是黑的,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黄色的,除掉这个,从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呼叫,呼声,一点也没有,好象正在受着创痛的不是人类,不是动物……静静地;静得好象是一棵树木。 人们拥挤着招呼着,抱着孩子,拖着拖鞋,使我感到了人们就象在看“出大差”那种热闹的感觉。 停在我们脚尖前面的这飘蓬的人类,是应该受着无限深沉的致敬的呀! 于是第二部插着绿草的汽车也来到了,就在人们拥挤围观的当中,两部车子一起退去了。 M的腰间仍旧是闪着那带子上的一点小亮,那困恼的头发仍旧是切在窗子的边上。宁静,这深夜的宁静,微风也不来摆动这桌子上的书篇……只在那北方枪炮的世界中,高冲起来的火光中,把M的头部烘托出来一个圆大沉重而安宁的黑影在窗子上。 我想他也和我一样,战争是要战争的,而枪声是并不爱的。 小生命和战士 “你看那兵士腰间的刀子,总有点凶残的意味,可是他也爱那么小的孩子。”我这样小声地把嘴唇接近着L的耳边。 其实渡轮正在进行中的声音,也绝对使那兵士不会听到我的话语的。 其中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不是那个抱着孩子的,而是另外的一个,他一走上来,就停在船栏的旁边。他那么小,使我立刻想到了小老鼠。两颊从颧骨以下是完全陷下来的,因此嘴有点突出。耳朵在帽子的边下,显得贫薄和孤独,和那过大的帽遮一样,对于他都起着一种不配称的感觉。从帽遮我一直望到他黑色的胶底鞋,左手上受了伤,被一条挂在颈间的白布带吊在胸前,他穿着特为伤兵们赶制的过大的棉背心,而这件棉背心就把他装饰成一只小甲虫似的站在那里。等另外两个兵士走近前来的时候,他就让开了。 这两个之中的一个,在我看来是个军官,他并不怎样瘦,有点高大,他受伤的也是左手,同样被一只带子吊在胸前。在他慢慢地踱着的时候,那黑色皮鞋的后半部不时地被黄呢裤的边口埋没着。当他同另外的一个讲话的时候,那空着的,垂在左肩的军中黄呢上衣的袖子,显得过于多余地在摆荡—— 因为他隔一会就要抬一抬左肩的缘故。 我所说的挂着刀的兵士,始终没有给我看到他的正面,因为那受伤的军官和他谈话总是对立着,我所能看到的是他脚上的刺刀针,腰间的短刀,他的腰和肩都宽而且圆。那在怀中的孩子时时想要哭,于是他很小心地摇着他,把那包着孩子的军外套隔一会儿拉一拉,或是包紧一点。 不知为什么,我看他好象无论怎样也不能完全忘掉他腰边的短刀,孩子一安静下来,他的左手总是反背过来压在刀柄上。 渡轮走近一个停在江心的货船旁边的时候,因为那船完全熄了灯火,所以好象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起重机上还有一个大皮囊似的东西高悬着。 我是背着锅炉站着的,背后的温暖已经增加到不能忍耐的程度,所以我稍稍离开一点,可是我的背后仍接近着温暖,而我的胸前却向着寒凉的江水。 那军官的烟火照红了他过高的鼻子,而后轻轻地好象从指尖上把它一弹,那烟火就掠过了船栏而向着月下的江水奔去了。 我一转身就看到了那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伤兵就站在我的旁边,似乎在这船上并没有他的同伴,他带着衰弱或疲乏的样子在望着江水。他好象在寻找什么,也好象他要细听一听什么,或者不是,或者他的心思完全系在那只吊在胸前的左手上。 前边就是黄鹤楼,在停船之前,人们有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的在移动着,船身和码头所激起来的水声,很响的在击撞着。即使那士兵的短刀的环子碰击得再响亮一点,我也不能听到,只有想象着:那紧贴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们彼此能够听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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