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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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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觉得没有什么中心主题。 只不过,她常常想到,一个人为什么要“订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个朋友真是要订婚了吗?她早就打算随便问他一声,都总是一见了面就忘记,一走了就想起。有时当面也会想起来的,但总没有问。那是别人的事情问他做什么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里,或是寂寞下来的时候,就总容易想到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这回事情上去,也没有什么别的思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只觉得一个好好的,无缘无故地订的什么婚?她只觉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来王小姐的烦恼,也就是为这“奇怪”而烦恼。 她的血液里边,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里边了,对于一切事情的估量跟从前不一样,从前喜欢的,现在她反对了;从前她认为是一种美德的,现在她觉得那是卑鄙的,可耻的。 从前她喜欢穿平底鞋,她说平底鞋对于脚是讲卫生的;可是现在她反对了,她穿起高跟鞋来。从前她认为一个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现在她给下了新的评语,她说那也不过是卑微的,完全没有个性的一种存在罢了。 不但这种事情,还有许许多多,总之,她这中间并没有过程,就忽然之间,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给估价了一遍。 有一天下着小雨,她定要看电影去,于是穿着雨衣,举着雨伞就走了。她非常执拗,母亲劝她不住。走到街上来也不坐洋车,就一直走。她觉得一个人为什么让别人拉着?真是可耻。 她走到汉阳门码头,上了过江的轮船。船上的人很拥挤。本来有位置她已经坐下了,等她看见一个乡下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还站着,她就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了。她心里想:“中国人实在缺少同情心。” 她在那儿站着的对候、她觉得背后有人说话,第一个使她感到,或许就是那同学,就是那要订婚的人。 等回头一看,却是马怕乐。 这想错了似乎把自己还给吓了一跳。 马伯乐是自己一个人,没有带太太,也没有带孩子。 本来他们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那时候,谁还有太太,谁还有孩子呢? 在马伯乐结婚的前一年,他们就已经分开了。所以今天在轮船上这样的相会,又好像从前在一起玩的时候的那种景象,非常自由,不必拘泥礼节。 但是开初他们没有说什么,彼此都觉得生疏了,彼此只点了点头。好像极平凡的,只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并不是朋友的样子。过了几秒钟,马伯乐才开头说了第一句话,但是那话在对方听来,一听就听出来,那不是他所应该说的。那话是这样的: “过江去呀?” 很简单,而后就没有了。 这工夫若不是马伯乐有一个朋友,拍着肩膀把他叫到一边去了,那到后来,恐怕更要窘了。 一直到下了轮船,他们没有再见。王小姐下船就跑了,她赶快走,好像跑似的。一路上那柏油马路不很平,处处汪着水,等她胡乱地跑到电影院去,她的鞋和袜子都打湿了。 她站在那买票。那卖票人把票子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等第二个人把她挤开的时候,她才明白了,她是来看电影的。 至于马伯乐那方面,刚刚从大痛苦中解脱出来,那就是说,受尽了千辛万苦的逃难,今天总是最后的胜利了。 管他真胜利假胜利,反正旁边有“未必居”包子吃着。眼前就囫囵着这个局势。 所以一天到晚洋洋得意,除了一天从窗口看一看那窗外的批粑树之外,其余就什么也不管了。 太太同他吵,他就躲着,或是置之不理;再不然,他生起气来,他就说: “你们回青岛好啦!” 他明知道她们是回不去了,所以他就特别有劲地嚷着,故意气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又来了她的老毛病,却总是好哭。在马伯乐看了,只觉得好笑。他想:哭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那么多的眼泪呢? 太太的哭,显然他是不往心里去,也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可恨,他毫无感觉地漠视着她。 早晨起来,他到“未必居”包子铺去买包子。下半天睡一觉,醒了还是去买包子。 除了看批粑树买包子之外,他还常常到汉口那方面去探信,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但听了之后,大体上是满意的,因为人越来越多了,后来的连房子都找不到了。很少赶得上他那么幸福的。于是唯有他才是得天独厚的,万幸万幸。马伯乐从大痛苦中解放出来之后,他什么也不再需要了,非常饱满地过着日子。也许以后还有什么变动,不过暂时就算停在这里了。 所以王小姐对他的那种相反的热情,他根本不能够考虑,他也根本不知道。 但自从在船上的那次相会,马伯乐也或多或少的感到有点不大对,那就是当他下船的时候,他想要找到她,但是找不到了,看不见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分明记得她站着的那个地方,但是那地方没有她。 没有看到也就算了。马伯乐慢慢地走着,他打算到一个刚刚从上海来的朋友那边去谈谈,听听或者有一些什么新的消息,听说“大场”那边打得最激烈,是不是中国兵有退到第二道防线的可能?去谈谈看。 马伯乐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走。在岸上,一抬头,他又看见王小姐了。 王小姐在前边跑着,撑着雨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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