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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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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说: “他要死了,咱们家这样多的孩子,能让他死在这院子吗?” 过了半天工夫,街上聚了很多人了,车夫躺在大门外边,嘴里边可怕地冒着白沫。 马伯乐的父亲出来了,为车夫来祷告: “我主在天的父,你多多拯救穷人,你若救活了这个将死的人,那些不信主的人,闻风就都来信服你……我主,在天的父……” 老太太站在大门里,揩着眼睛,她很可怜这样无靠的人。 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梗妈向老大爷说了好几次: “把他抬到屋里去吧,他死不了。” 老太爷摇摇头说: “我主耶稣,不喜欢狭窄的地方。” 梗妈又对老太太去说: “把他抬进来吧!” 老太太擦擦眼泪说:“多嘴!” 于是那车夫就在大门外边,让太阳晒着,让上百的人围着。 车夫果然没有死。 今天被老太太喝呼着,他就跪在大门洞子里了。 但是他不晓得力大少爷祈祷什么,同时街上过往来口的人,还一个劲地看他,他只得抬起手来把脸蒙住。可是他的手正在擦车灯,满手是擦灯油的气味。 他看一看老太太也上楼了,他也就站起来了。 这一天祷告的声音很大,不同平常的晚祷。声音是嗡嗡的,还好像有人哭着。车夫想: “哭是在礼拜堂里边,怎么在家也哭?” 车夫一听不好了,大半是发生了不幸。他赶快跑到屋里去,把门关上,向着圣像很虔诚地把头低下去,于是也大声地叨叨起来: “主,耶稣,你千灵万灵的主,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可不要降灾于我们的大少爷……从前我以为他是个狠心的人,从昨天起我才知道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上帝,昨天他还给我两块钱来的……昨天。” 马伯乐因为要离开家,所以赏给两块钱,因此车夫为他大嚷大叫着。 送信的信差来了,敲打着门房的窗子,没有人应,就把信丢进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着一个人,他招呼一声: “信!” 里边也没有回答,他觉得奇怪,又听这院子里楼上楼下都嗡嗡的。 在这个城里,耶稣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许多信教的,他知道他们在做祷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祷的时候还未到。” 若不在晚祷的时候,全体的祷告是不多见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婴儿是如此,因为婴儿是从耶稣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离开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够回到主人那里所以大家也为他祈祷。 那信差从大门口往里望一下,没有看见一个人。两三个花鸭子绕着影壁践踏地走来。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见小丫环在走廊上也是跪着,他就一步跳出来了,心中纳闷。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这情形告诉了那看门的。 看门的跑到马公馆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回去就告诉了女仆,女仆又告诉了大小姐。 不一会,马公馆的大门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为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进去问一问,都站在那儿往里边探头探脑。 有的想,老马先生死了,有的想孙少爷前天发烧,也许是病重。 还有一些,是些过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儿了,他也就停在那儿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着。 马公馆的老厨子,扎着个蓝围裙,提着个泥烧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从街上回来。走到大门口,那些人把他拦住,问他: “你们公馆怎么着了?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 人们向他拥着。他说: “别挤别挤,我要喝酒去了。” ` 他一进了院子,听听楼上楼下,都在祷告。他一开厨房的门,他看梗妈跪在那里,并且梗妈哭的和各泪人似的。他也就赶快放下了酒壶,跪下去了。 马伯乐有生以来只受过两次这样庄严的祷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这一次了,所以是他感到很庄严,他觉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带着父亲赞助他的那笔款子,在上海开起书店来。 现在再说他的父亲赞助他这笔款子究竟是三千块钱,还是几百块钱,外人不能详细地知道。他见了有钱的人,他说三千。他见了穷朋友,他说: “那有那么多,也不过几百块钱。父亲好比保险箱,多一个铜板也不用想他那里跳出来。” “说是这样说。”马伯乐招呼着他的穷朋友,“咱们该吃还是得吃呵,下楼去,走!” 他是没有带帽子的习惯的,只紧了紧裤带就下楼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样子。走到弄堂口,他就只给朋友们两条大路,一条是向左,一条是向右。问他们要吃汤圆,还是要吃水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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