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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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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之后,她竟站在先生的门口了,门是开着的,向前边的小花园开着的。 不管这来的一路上心绪是多么翻搅,多么热血向上边冲,多么心跳,还好像害羞似的,耳脸都一齐发烧。怎么开口呢?开口说什么呢?不是连第一个字先说什么都想好吗?怎么都忘了呢? 她越走越近,越近越心跳,心跳把眼睛也跳花了,什么薄荷田,什么豆田,都看不清楚了,只是绿茸茸的一片。 但不管在路上是怎样的昏乱,等她一站在先生门口,她完全清醒了,心里开始感到过分的平静,一刻时间以前那旋转转的一切退去了,烟消火灭了,她把握住她自己了,得到了感情自主那夸耀的心情,使她坦荡荡的,大大方方的变成一个很安定的,内心十分平静的,理直气壮的人,居然这样的平坦,连她自己也想像不到。 她打算开口说了,在开口之前,她把身子先靠住了门框。 “先生,我的腿不好,要找药来吃,没得钱,问先生借两块钱。” 她是这样转弯抹角的把话开了头,说完了这话,她就等着先生拿钱给她。 两块钱拿到手了,她翻动着手上的一张蓝色花的票子,一张红色花的票子。她的内心仍旧是照样的平静,没有忧虑,没有恐惧。折磨了她一天一夜的那强烈的要求,成功或者失败,全然不关重要似的。她把她仍旧要四块一个月的工钱那话说出来了。她还是拿她的腿来开头,她说她的腿不大好,因为日本飞机来轰炸城里,下江人都到乡下来了,她租的房子,房租也抬高了。从前是三块钱一年,现在一个月就要五角钱了。 她说了这番话,当时先生就给她添了五角算做替她出了房钱。 但是她站在门口,她胜利的还不走,她又说林姑娘一点点年纪,下河去担水洗衣裳好不容易……若是给别人担,一担水要好多钱哩……她说着还表示出委屈和冤枉的神气,故意把尾音拉长,慢吞吞的非常沉着的在讲着,她那善良的厚嘴唇,故意拉得往下突出着,眼睛还把白眼珠向旁边一抹一抹的看着,黑眼珠向旁边一滚,白眼珠露出来那么一大半。 先生说:“你十一岁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呢,擦张桌都不会。一个月连房钱两块半,还给你们两个人的饭吃,你想想两个人的饭钱要几块?一个月你算算你给我做些个什么事情?两块半钱行了吧。……” 她听了这话,她觉得这是向她商量,为什么不吓吓他一下,说帮不来呢?她想着想着就照样说出来了。 “两块半钱帮不来的。” 她说完了看一看下江人并不十分坚决,只是说:“两块半钱不少了,帮得来了。林姑娘帮我们正好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的两块钱你已拿去,下半个月再来拿两块。因为我和你讲的是四块,这个月就照四块给你。下月就是两块半了。” 林婆婆站在那里仍是不走,她想王丫头担水,三分不担,问她五分钱担不担,五分钱不担,问她八分钱她担不担,到底是一角钱担的。 她一定不放过去,两块钱不做,两块半钱还不做,就是四块钱才做。 所以她扯长串的慢慢吞吞的从她的腿说起,一直说到照灯的油也贵了,咸盐也贵了,连针带线都贵了。 下江人站起来截住了她:“不用多说了,两块半钱,你想想,你帮来帮不来。” “帮不来。”连想也没有想,她是早决心这样说的。 说时她把手上的钞票举得很高的,像是连这钱都不要了,她表示着很坚决的样子。 怎么能够想到呢,那下江人站起来,就说:“帮不来算啦,晚饭就不要林姑娘来拿饭你们吃了。也不要林姑娘到这边来。半个月的钱我已给你啦。” 所以过了一刻钟之后,林婆婆仍旧站在那门口,她说:“那个说帮不来的,帮得来的……先生……” 但是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人家连听也不听了。人家关了门,把她关在门外边。 龙头花和石竹子在正午的时候,各自单独的向着火似的太阳开着,蝴蝶煽煽的飞来,在那红色的花上,在那水黄色的花上,在那水红色的花上,从龙头花群飞到石竹子花群,来回的飞着。 石竹子无管是红的是粉的,每一朵上都镶着带有锯齿的白边。晚香玉连一朵也没有开,但都打了苞了。 林姑娘的母亲背转过身来,左手支着自己的膝盖,右手捏着两块钱的纸票。她的脖子如同绛色的猪肝似的,从领口一直红到耳根。 她打算回家了。她一迈步才知道全身一点力量也没有了,就像要瘫倒的房架子似的,松了,散了。她的每个骨节都像失去了筋的联系,很危险的就要倒了下来。但是她没有倒,她相反的想要迈出两个大步去,她恨不能够一步迈到家里,她想要休息,她口渴,她要喝水,她疲乏到极点,好像二三十年的劳苦在这一天才吃不消了,才抵抗不住了。但她并不是单纯的疲劳,她心里羞愧。懊悔打算谋杀了她似的捉住了她,羞愧有意煎熬到她无处可以立足的地步。她自己做了什么大的错事,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但那么深刻的损害着她的信心,这是一点也不可以消磨的,一些些也不会冲淡的。永久存在的,永久不会忘却的。 羞辱是多么难忍的一种感情,但是己经占有了她了,它就不会退去了。 在混扰之中,她重新用左手按住了膝盖,她打算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女孩正在那儿洗着那用来每日到先生家去拿饭的那个瓢儿。她告诉林姑娘,消夜饭不能到先生家去拿了,她说:“林姑娘,不要到先生家拿饭了,你上山去打柴吧。” 林姑娘听了觉得很奇怪,她正想要回问,奶妈先说了:“先生不用你帮他……” 林姑娘听了就傻了,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翻着眼睛。手里洗湿的瓢儿,溜明的闪光的抱在胸前。 母亲给她背好了背兜,还嘱咐她要拾干草,绿的草一时点不燃的。 立时晚饭就没有烧的,也没有吃的。 林婆婆靠着门框,看着走去的女儿。她想晚饭吃什么呢?麦子在泥罐子里虽然有些,但因为不吃,也就没有想把它磨成粉,白米是一粒也没有的。就吃老玉米吧。艾婆婆种着不少玉米,拿着几百钱去攀几棵去吧。但是钱怎么可以用呢?从今后有去路没来路了。 她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那背上的背兜儿还是先生给买的,应该送还回去才对。 女儿走得没有影子了,她也就回到屋里来。她看一看锅儿,上面满都是锈;她翻了翻那柴堆上,还剩几棵草刺。偏偏那柴堆底下也生了毛虫,还把她吓了一下。她想她平生没有这么胆小过,于是她又理智的翻了两下,下面竟有一条蚯蚓,距距练练的在动。她平常本来不怕这个,可以用手拿,还可以用手把它撕成几段。她小的时候帮着她父亲在河上钓鱼尽是这样做,但今天她也并不是害怕它,她是讨厌它,这什么东西,无头无尾的,难看得很,她抬起脚来去踏它,踏了好几下没有踏到,原来她用的是那只残废的左脚,那脚游游动动的不听她使用,等她一回身打开了那盛麦子的泥罐子,那可真的把她吓着了,罐子盖从手上掉下去了。她瞪了眼睛,她张了嘴,这是什么呢?满罐长出来青青的长草,这罐子究竟是装的什么把她吓忘了。她感到这是很不祥,家屋又不是坟墓,怎么会长半尺多高的草呢! 她忍着,她极端憎恶的把那罐子抱到门外。因为是刚刚偏午,大家正睡午觉,所以没有人看到她的麦芽子。 她把麦芽子扭断了,还用一根竹棍向里边挖掘才把罐子里的东西挖出来,没有生芽子的没有多少了,只有罐子底上两寸多厚是一层整粒的麦子。 罐子的东西一倒出来,满地爬着小虫,围绕着她四下窜起。她用手指抿着,她用那只还可以用的脚踩着,平时,她并不伤害这类的小虫,她对于小虫也像对于一个小生命似的,让它们各自的活着。可是今天她用着不可压抑的憎恶,敌视了它们。 她把那个并排摆在灶边的从前有一个时期曾经盛过米的空罐子,也用怀疑的眼光打开来看,那里边积了一罐子底水。她扬起头来看一看房顶,就在头上有一块亮洞洞的白缝。这她才想起是下雨房子漏了。 把她的麦子给发了芽了。 恰巧在木盖边上被耗子啮了一寸大的豁牙。水是从木盖漏进去的。 她去刷锅,锅边上的红锈有马莲叶子那么厚。 她才知道,这半个月来是什么都荒废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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