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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上(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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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年?民国十年枪毙逃兵二十多个的那回事吗?”车夫把卷起的衣袖在下意识地把它放下来,又用手扶着下颚。 “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年,……反正枪毙不枪毙与我何干,反正我的猪鬃卖不完就不走运气,……”她把手掌互相擦了一会,猛然,象是拍着蚊虫似的,凭空打了一下:“有人念着逃兵的名字,……我看着那穿黑马褂的人,……我就说:‘你再念一遍。’起先猪毛还拿在我的手上,……我听到了姜五云姜五云的;好象那名字响了好几遍,……我过了一些时候才想要呕吐,……喉管里象有什么腥气的东西喷上来,我想咽下去,……又咽不下去……眼睛冒着火苗……那些看告示的人往上挤着,我就退在了旁边,我再上前去看看,腿就不做主啦!看‘告示’的人越多,我就退下来了!越退越近啦!……” 她的前额和鼻头都流下汗来。 “跟了车,回到乡里,就快半夜了,一下车的时候,我才想起了猪毛……那里还记得起猪毛,……耳朵和两张木片似的啦!……包头巾也许是掉在路上,也许是掉在城里,……” 她把头巾掀起来,两个耳朵的下梢完全丢失了。 “看看,这是当兵的老婆,……” 这回她把头巾束得更紧了一些,所以随着她的讲话那头巾的角部也起着小小的跳动。 “五云倒还活着,我就想看看他,也算夫妇一回……” “……二月里,我就背着秃子,今天进城,明天进城,……‘告示’听说又贴了几回,我不去看那玩意儿,我到衙门去问,他们说:‘这里不管这事。’让我到兵营里去,……我从小就怕见官,……乡下孩子,没有见过。那些带刀挂枪的,我一看到就发颤,……去吧!反正他们也不是见人就杀……后来常常去问,也就不怕了。反正一家三口,已经有一口拿在他们的手心里……他们告诉我,逃兵还没有送过来。我说什么时候才送过来呢?他们说:‘再过一个月吧!’……等我一回到乡下就听说逃兵已从什么县城,那是什么县城?到今天我也记不住那是什么县城,……就是听说送过来啦就是啦,……都说若不快点去看可就没有了。我再背着秃子,再进城……去问问兵营的人说:‘好心急,你还要问个百八十回。不知道,也许就不送过来的。’……有一天,我看着一个大官,坐着马车,钉东钉东的响着铃子,从营房走出来了……我把秃子放在地上,我就跑过去,正好马车是向着这边来的,我就跪下了,也不怕马蹄就踏在我的头上。” “‘大老爷,我的丈夫……姜五……’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觉得肩膀上很沉重……那赶马车的把我往后面推倒了。好象跌了跤似的我爬在道边去。只看到那赶马车的也戴着兵帽子。” “我站起来,把秃子又背在背上,……营房的前边,就是一条河,一个下半天都在河边上看着河水。有些钓鱼的,也有些洗衣裳的。远一点,在那河湾上,那水就深了,看着那浪头一排排的从眼前过去。不知道几百条浪头都坐着看过去了。我想把秃子放在河边上,我一跳就下去吧!留他一条小命,他一哭就会有人把他收了去。” “我拍着那小胸脯,我好象说:‘秃儿,睡吧。’我还摸摸那圆圆的耳朵,那孩子的耳朵,真是,长得肥满和他爹的一模一样。一看到那孩子的耳朵,就看到他爹了。” 她为了赞美而笑了笑。 “我又拍着那小胸脯,我又说:‘睡吧!秃儿。’我想起了,我还有几吊钱,也放在孩子的胸脯里吧!正在伸,伸手去放……放的时节,……孩了睁开眼睛了……又加上一只风船转过河湾来,船上的孩子喊妈的声音我一听到,我就从沙摊上面……把秃子抱抱在……怀里了……” 她用包头巾象是紧了紧她的喉咙,随着她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 “还是……还是背着他回家吧!那怕讨饭,也是有个亲娘……亲娘的好……” 那蓝色头巾的角部,也随着她的下颚也颤抖了起来。 我们车子的前面正过着一堆羊群,放羊的孩了口里响着用柳条做成的叫子,野地在斜过去的太阳里分不出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了!只是混混黄黄的一片。 车夫跟着车子走在旁边,把鞭梢在地上荡起着一条条的烟尘。 “……一直到五月,营房的人才说:‘就要来的,就要来的。’” “……五月的末梢,一只大轮船就停在了营房门前的河沿上。不知怎么这样多的人!比七月十五着河灯的人还多……” 她的两只袖子在招摇着。 “逃兵的家属,站在右边……我也站过去,走过一个带兵帽子的人,还每人给挂了一张牌子……谁知道,我也不认识那字……” “要搭跳板的时候,就来了一群兵队,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就圈了起来,……‘离开河沿远点,远点,……’他们用枪把我们赶到离开那轮船有三四丈远……站在我旁边的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一只手下提着一个包裹,我问他:‘老伯,为啥还带来这东西?’……‘哼!不!……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一人一包,……回阴朝地府,不穿洁净衣裳是不上高的。’” “跳板搭起来了,……一看跳板搭起来就有哭的……我是不哭,我把脚跟立得稳稳当当的,眼睛往船上看着……可是,总不见出来……过了一会,一个兵官,挎着洋刀,手扶着栏杆说;‘让家属们再往后退退,……就要下船,……’听着嗃唠一声,那些兵队又用枪把手把我们向后赶了过去,一直赶上了道旁的豆田,我们就站在豆秧上,跳板又呼隆呼隆的又搭起了一块……走下来了,一个兵官领头,……那脚镣子,哗啦哗啦的,……我还记得,第一个还是个小矮个,……走下来五六个啦,……没有一个象秃子他爹宽宽肩膀的,是真的,很难看,……两条胳臂直伸伸的……我看了半天功夫才看出手上都是带了铐子的。旁边的人越哭,我就格外更安静。我只把眼睛看着那跳板,……我要问问他爹‘为啥当兵不好好当,要当逃兵……你看看,你的儿子,对得起吗?’” “二十来个,我不知道那个是他爹,远看都是那么个样儿。一个青年的媳妇……还穿了件绿衣裳,发疯了似的,穿开了兵队抢过去了……当兵的那肯叫她过去,……就把她抓回来,她就在地上打滚,她喊:‘当了兵还不到三个月呀,……还不到……’两个兵队的人,就把她抬回来,那头发都披散开啦。又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才把我们这些挂牌子的人带过去……越走越近了,越近也就越看不清楚那个是秃子他爹……眼睛起了白蒙……又加上别人都呜呜啕啕的,哭得我多少也有点心慌……” “还有的嘴上抽着烟卷,还有的骂着,……就是笑的也有。当兵的这种人……不怪说,当兵的不惜命……” “我看看,真是没有秃子他爹,哼!这可怪事,……我一回身就把一个兵官的皮带抓住:‘姜五云呢?’‘他是你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我把秃子可就放在地上啦,……放在地上那不做美的就哭起来,我拍的一声,给秃子一个嘴巴,……接着我就打了那兵官:‘你们把人消灭到什么地方去啦?!’” “‘好的……好家伙……够朋友……’那些逃兵们就连起声来跺着脚喊。兵官看看这情形,赶快叫当兵的把我拖开啦,……他们说:‘不只姜五云一个人,还有两个没有送过来,明后天,下一班船就送来……逃兵里他们三个是头目。’” “我背着孩子就离开了河沿,我就挂着牌子走下去了,我一路走,一路两条腿发颤。奔来看热闹的人满街满道啦,……我走过了营房的背后,兵营的墙根下坐着那提着两个包裹的老头,他的包裹只剩了一个。我说:‘老伯伯,你的儿子也没来吗?’我一问他,他就把背脊弓了起来,用手把胡子放在嘴唇上,咬着胡子就哭啦!” “他还说:‘因为是头目,就当地正法了咧!’当时我还不知道这‘正法’是什么……” 她再说下去,那是完全不相接连的话头。 “又过三年,秃子八岁的那年,把他送进了豆腐房,……就是一这样:一年我来看他两回。二年他回家一趟,……回来也就是十天半月的……” 车夫离开车子,在小毛道上走着,两只手放在背后,太阳从横面把他拖成一条长影,他每走一步,那影子就分成了一个叉形。 “我也有家小,……”他的话从嘴唇上流了下来似的,好象他对着旷野说的一般。 “哟!”五云嫂把头巾放松了些。 “什么!”她鼻子上的折皱纠动了一些时候:“可是真的?……兵不当啦也不回家?……” “哼!回家!就背着两条腿回家?”车夫把肥大的手揩扭着自己的鼻子笑了。 “这几年,还没多少赚几个?” “都是想赚几个呀!才当逃兵去啦!”他把腰带更束紧了一些。 我加了一件棉衣,五云嫂披了一张毯子。 “嗯!还有三里路……这若是套的马,……嗯!一颠搭就到啦,牛就不行!这牲口性子没紧没慢,上阵打仗,牛就不行……”车夫从草包取出棉袄来,那棉祆顺着风飞着草末,他就穿上了。 黄昏的风,却是和二月里的一样。车夫在车尾上打开了外祖父给祖父带来的酒坛。 “喝吧!半路开酒坛,穷人好赌钱……喝上两杯,……”他喝了几杯之后,把胸膛就完全露在外面。他一面吃嚼着肉干,一边嘴上起着泡沫,风从他的嘴边走过时,他唇上的泡沫也宏大了一些。 我们将奔到的那座城,在一种灰色的气候里,只能够辨别那不是旷野,也不是山岗,又不是海边,又不是树林,…… 车子越往前进,城座看来越退越远。脸孔和手上,都有一种粘粘的感觉……再往前看,连道路也看不到尽头…… 车夫收拾了酒坛,拾起了鞭子,………这时候,牛角也模糊了去。 “你从出来就没回过家?家也不来信?”五云嫂的问话,车夫一定没有听到,他打着口哨,招呼着牛。后来他跳下车去,跟着牛在前面走着。 对面走过一辆空车,车辕上挂着红色的灯笼。 “大雾!” “好大的雾!”车夫彼此招呼着。 “三月里大雾……不是兵灾,就是荒年……” 两个车子又过去了。 (原载1936年10月1日《文季》第1卷第5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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