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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投递之邮件(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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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爽君夫妇 不能投递之原因——爽君逃了,不知去向。 你的问题,实在是时代问题,我不是先知,也不能决定说出其中的奥秘。但我可以把几位朋友所说的话介绍给你知道,你定然要很乐意地念一念。 我有一位朋友说:“要双方发生误解,才有爱情。”他的意思以为相互的误解是爱情的基础。若有一方面了解,一方面误解,爱也无从悬挂的。若两方面都互相了解,只能发生更好的友谊罢了。爱情的发生,因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若彼此都知道很透彻,那时便是爱情的老死期到了。 又有一位朋友说:“爱情是彼此的帮助:凡事不顾自己,只顾人。”这句话,据我看来,未免广泛一点。我想你也知道其中不尽然的地方。 又有一位朋友:“能够把自己的人格忘了,去求两方更高的共同人格便是爱情。”他以为爱情是无我相的,有“我”的执著不能爱,所以要把人格丢掉;然而人格在人间生活的期间内是不能抛弃的,为这缘故,就不能不再找一个比自己人格更高尚的东西。他说这要找的便是共同人格。两方因为再找一个共同人格,在某一点上相遇了,便连合起来成为爱情。 此外有许多陈腐而很新鲜的论调我也不多说了。总之,爱情是非常神秘,而且是一个人一样的。近时的作家每要夸炫说:“我是不写爱情小说,不作爱情诗的。”介绍一个作家,也要说:“他是不写爱情的文艺的。”我想这就是我们不能了解爱情本体的原因。爱情就是生活,若是一个作家不会描写,或不敢描写,他便不配写其余的文艺。 我自信我是有情人,虽不能知道爱情的神秘,却愿多多地描写爱情生活。我立愿尽此生,能写一篇爱情生活,便写一篇;能写十篇,便写十篇;能写百、千、亿、万篇,便写百、千、亿、万篇。立这志愿,为的是安慰一般互相误解、不明白的人。你能不骂我是爱情牢狱的广告人么? 这信写来答覆爽君。亦雄也可同念。 复诵幼 不能投递之原因——该处并无此人。 “是神造宇宙、造人间、造人、造爱;还是爱造人、造人间、造宇宙、造神?”这实与“是男生女,是女生男”的旧谜一般难决。我总想着人能造的少,而能破的多。同时,这一方面是造,那一方面便是破。世间本没有“无限”。你破璞来造你的玉簪,破贝来造你的珠珥,破木为梁,破石为墙,破蚕、棉、麻、麦、牛、羊、鱼、鳖的生命来造你的日用饮食,乃至破五金来造货币、枪弹,以残害同类、异种的生命。这都是破造双成的。要生活就得破。就是你现在的“室家之乐”也从破得来。你破人家亲子之爱来造成的配偶,又何尝不是破?破是不坏的,不过现代的人还找不出破坏量少而建造量多的一个好方法罢了。 你问我和她的情谊破了不,我要诚实地回答你说:诚然,我们的情谊已经碎为流尘,再也不能复原了;但在清夜中,旧谊的鬼灵曾一度蹑到我记忆的仓库里,悄悄把我伐情的斧——怨恨——拿走。我揭开被褥起来,待要追它,它已乘着我眼中的毛轮飞去了。这不易寻觅的鬼灵只留它的踪迹在我书架上。原来那是伊人的文件!我伸伸腰,揉着眼,取下来念了又念,伊人的冷面复次显现了。旧的情谊又从字里行间复活起来。相怨后的复和,总解不通从前是怎么一回事,也诉不出其中的甘苦。心面上的青紫惟有用泪洗濯而已。有涩泪可流的人还算不得是悲哀者。所以我还能把壁上的琵琶抱下来弹弹,一破清夜的岑寂。你想我对着这归来的旧好必要弹些高兴的调子。可是我那夜弹来弹去只是一阕《长相忆》,总弹不出《好事》!这奈何,奈何?我理会从记忆的坟里复现的旧谊,多年总有些分别。但玉在她的信里附着几句短词嘲我说: 噫,说到相怨总是表面事, 心里的好人儿仍是旧相识。 是爱是憎本容不得你做主, 你到底是个爱恋的奴隶! 她所嘲于我的未免太过。然而那夜的境遇实是我破从前一切情愫所建造的。此后,纵然表面上极淡的交谊也没有,而我们心心的理会仍可以来去自如。 你说爱是神所造,劝我不要拒绝,我本没有拒绝,然而憎也是神所造,我又怎能不承纳呢?我心本如香水海,只任轻浮的慈惠船载着喜爱的花果在上面游荡。至于满载痴石嗔火的簰筏,终要因它的危险和沉重而消没净尽,焚毁净尽。爱憎既不由我自主,那破造更无消说了。因破而造,因造而破,缘因更迭,你哪能说这是好,那是坏?至于我的心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又怎能名其奥妙?人到无求,心自清宁,那时既无所造作,亦无所破坏。我只觉我心还有多少欲念除不掉,自当勇敢地破灭它至于无余。 你,女人,不要和我讲哲学。我不懂哲学。我劝你也不要希望你脑中有百“论”、千“说”、亿万“主义”,那由他“派别”,辩来论去,逃不出鸡子方圆的争执。纵使你能证出鸡子是方的,又将如何?你还是给我讲讲音乐好。近来造了一阕《暖云烘寒月》琵琶谱,顺抄一份寄给你。这也是破了许多工夫造得来的。 复真龄 不能投递之原因——真龄去国,未留住址。 自与那人相怨后,更觉此生不乐。不过旧时的爱好,如洁白的寒鹭,三两时间飞来歇在我心中泥泞的枯塘之岸,有时漫涉到将干未干的水中央,还能使那寂静的平面随着她的步履起些微波。 唉,爱姊姊和病弟弟总是孪生的呵!我已经百夜没睡了。我常说,我的爱如香冽的酒,已经被人饮尽了,我哀伤的金罍里只剩些残冰的融液,既不能醉人,又足以冻我齿牙。你试想,一个百夜不眠的人,若渴到极地,就禁得冷饮么? “为爱恋而去的人终要循着心境的爱迹归来”,我老是这样地颠倒梦想。但两人之中,谁是为爱恋先走开的?我说那人,那人说我。谁也不肯循着谁的爱迹归来。这委是一件胡卢事!玉为这事也和你一样写信来呵责我,她真和她眼中的瞳子一样,不用镜子就映不着自己。所以我给她寄一面小镜去。她说:“女人总是要人爱的”,难道男子就不是要人爱的?她当初和球一自相怨后,也是一样蒙起各人的面具,相逢直如不识。他们两个复和,还是我的工夫,我且写给你看。 那天,我知道球要到帝室之林去赏秋叶,就怂恿她与我同去。我远地看见球从溪边走来,借故撇开她,留她在一棵枫树下坐着,自己藏在一边静观。人在落叶上走是秘不得的。球的足音,谅她听得着。球走近树边二丈相离的地方也就不往前进了。他也在一根横卧的树根上坐下,拾起枯枝只顾挥拨地上的败叶。她偷偷地看球,不做声,也不到那边去。球的双眼有时也从假意低着的头斜斜地望她。他一望,玉又假做看别的了。谁也不愿意表明谁看着谁来。你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事。由爱至怨,由怨至于假不相识,由假不相识也许能回到原来的有情境地。我见如此,故意走回来,向她说:“球在那边哪!”她回答:“看见了。”你想这话若多两个字“钦此”,岂不成这娘娘的懿旨?我又大声嚷球。他的回答也是一样地庄严,几乎带上“钦此”二字。我跑去把球揪来。对他们说:“你们彼此相对道道歉,如何?”到底是男子容易劝。球到她跟前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得罪你。他迫着我向你道歉,我就向你道歉罢。”她望着球,心里愉悦之情早破了她的双颊冲出来。她说:“人为什么不能自主到这步田地?连道个歉也要朋友迫着来。”好了,他们重新说起话来了! 她是要男子爱的,所以我能给她办这事。我是要女人爱的,故毋需去瞅睬那人,我在情谊的道上非常诚实,也没有变动,是人先离开的。谁离开,谁得循着自己心境的爱迹归来。我哪能长出千万翅膀飞入苍茫里去找她?再者,他们是醉于爱的人,故能一说再合。我又无爱可醉,犯不着去讨当头一棒的冷话。您想是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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