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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网劳蛛(3)


  这个问题实在叫尚洁不容易回答,因为她从不曾问过那受伤者的名字,也不便说他是贼。

  “他……他是受伤的人……”

  可望不等说完,便拉住她的手,说:“你办的事,我早已知道。我这几天不回来,正要侦察你的动静,今天可给我撞见了。我何尝辜负你呢?一同上去吧,我们可以慢慢地谈。”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上跑。

  妥娘在旁边,看得情急,就大声嚷着:“他是贼!”

  “我是贼,我是贼!”那可怜的人也嚷了两声。可望只对着他冷笑,说:“我明知道你是贼。不必报名,你且歇一歇吧。”

  一到卧房里,可望就说:“我且问你,我有什么对你不起的地方?你要入学堂,我便立刻送你去;要到礼拜堂听道,我便特地为你预备车马。现在你有学问了,也入教了,我且问你,学堂教你这样做,教堂教你这样做么?”

  他的话意是要诘问她为什么变心,因为他许久就听见人说尚洁嫌他鄙陋不文,要离弃他去嫁给一个姓谭的。夜间的事,他一概不知,他进门一看尚洁的神色,老以为她所做的是一段爱情把戏。在尚洁方面,以为他是不喜欢她这样待遇窃贼。她的慈悲性情是上天所赋的,她也觉得这样办,于自己的信仰和所受的教育没有冲突,就回答说:“是的,学堂教我这样做,教会也教我这样做。你敢是……”

  “是么?”可望喝了一声,猛将怀中小刀取出来向尚洁的肩膀上一击。这不幸的妇人立时倒在地上,那玉白的脸庞已像渍在胭脂膏里一样。

  她不说什么,但用一种沉静的和无抵抗的态度,就足以感动那愚顽的凶手。可望见此情景,心中恐怖的情绪已把凶猛的怒气克服了。他不再有什么动作,只站在一边出神。他看尚洁动也不动一下,估量她是死了。那时,他觉得自己的罪恶压住他,不许再逗留在那里,便溜烟似的往外跑。

  妥娘见他跑了,知道楼上必有事故,就赶紧上来,她看尚洁那样子,不由得“啊,天公!”喊了一声,一面上去,要把她搀扶起来。尚洁这时,眼睛略略睁开,像要对她说什么,只是说不出。她指着肩膀示意,妥娘才看见一把小刀插在她肩上。妥娘的手便即酥软,周身发抖,待要扶她,也没有气力了。她含泪对着主妇说:“容我去请医生吧。”

  “史……史……”妥娘知道她是要请史夫人来,便回答说:“好,我也去请史夫人来。”她教团哥看门,自己雇一辆车找救星去了。

  医生把尚洁扶到床上,慢慢施行手术,赶到史夫人来时,所有的事情都弄清楚啦。医生对史夫人说:“长孙夫人的伤不甚要紧,保养一两个星期便可复元。幸而那刀从肩胛骨外面脱出来,没有伤到肺叶——那两个创口是不要紧的。”

  医生辞去以后,史夫人便坐在床沿用法子安慰她。这时,尚洁的精神稍微恢复,就对她的知交说:“我不能多说话,只求你把底下那个受伤的人先送到公医院去,其余的,待我好了再给你说……唉,我的嫂子,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你这几天得和我同在一块儿住。”

  史夫人一进门就不明白底下为什么躺着一个受伤的男子。妥娘去时,也没有对她详细地说。她看见尚洁这个样子,又不便往下问。但尚洁的颖悟性从不会被刀所伤,她早明白史夫人猜不透这个闷葫芦,就说:“我现在没有气力给你细说,你可以向妥娘打听去。就要速速去办,若是他回来,便要害了他的性命。”

  史夫人照她所吩咐的去做,回来,就陪着她在房里,没有回家。那四岁的女孩佩荷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啼啼笑笑,过她的平安日子。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在她病中默默地过去。她也渐次复元了。她想许久没有到园里去,就央求史夫人扶着她慢慢走出来。她们穿过那晚上谈话的柳荫,来到园边一个小亭下,就歇在那里。她们坐的地方满开了玫瑰,那清静温香的景色委实可以消灭一切忧闷和病害。

  “我已忘了我们这里有这么些好花,待一会,可以折几枝带回屋里。 ”

  “你且歇歇,我为你选择几枝吧。”史夫人说时,便起来折花。尚洁见她脚下有一朵很大的花,就指着说:“你看,你脚下有一朵很大、很好看的,为什么不把它摘下?”

  史夫人低头一看,用手把花提起来,便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

  史夫人说:“这花不好。”因为那花只剩地上那一半,还有一边是被虫伤了。她怕说出伤字,要伤尚洁的心,所以这样回答。但尚洁看的明明是一朵好花,直叫递过来给她看。

  “夺魁嫂,你说它不好么?我在此中找出道理咧!这花虽然被虫伤了一半,还开得这么好看,可见人的命运也是如此——若不把他的生命完全夺去,虽然不完全,也可以得着生活上一部分的美满,你以为如何呢?”

  史夫人知道她联想到自己的事情上头,只回答说:“那是当然的,命运的偃蹇和亨通,于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大关系。”

  谈话之间,妥娘领着史夺魁先生进来。他向尚洁和他的妻子问过好,便坐在她们对面一张凳上。史夫人不管她丈夫要说什么,头一句就问:“事情怎样解决呢?”

  史先生说:“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给长孙夫人一个信。昨天在会堂里有一个很激烈的纷争,因为有些人说可望的举动是长孙夫人迫他做成的,应当剥夺她赴圣筵的权利。我和我奉真牧师在席间极力申辩,终归无效。”他望着尚洁说:“圣筵赴与不赴也不要紧。因为我们的信仰决不能为仪式所束缚,我们的行为,只求对得起良心就算了。”

  “因为我没有把那可怜的人交给警察,便责罚我么?”

  史先生摇头说:“不,不,现在的问题不在那事上头。前天可望寄一封长信到会里,说到你怎样对他不住,怎样想弃绝他去嫁给别人。他对于你和某人、某人往来的地点、时间都说出来。且说,他不愿意再见你的面,若不与你离婚,他永不回家。信他所说的人很多,我们怎样申辩也挽不过来。我们虽然知道事实不是如此,可是不能找出什么凭据来证明,我现在正要告诉你,若是要到法庭去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这里不像我们祖国,公庭上没有女人说话的地位。况且他的买卖起先都是你拿资本出来,要离异时,照法律,最少总得把财产分一半给你……像这样的男子,不要他也罢了。”

  尚洁说:“那事实现在不必分辩,我早已对嫂子说明了。会里因为信条的缘故,说我的行为不合道理,便禁止我赴圣筵——这是他们所信的,我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说到末一句,声音便低下了。她的颜色很像为同会的人误解她和误解道理惋惜。

  “唉,同一样道理,为何信仰的人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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