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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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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姑娘 一 天下着毛毛雨,房子里的空气异常沉闷,绢枝子正在对着镜子涂口红,她的两道稀疏的眉毛,平时都需要梅子替她描画,这几天因为梅子病了,只好自己动手。她的手很重,使的铅笔也太黑了,所以看起来有点像涂了墨似的。 “梅子样,请你看看我的化装成不成?” 绢枝子像对着异性似的那么妩媚地一笑。 “口红涂得太多,简直像一张血嘴;眉毛也描得太黑了,绢枝样,我劝你还是把它洗掉吧,你的皮肤很白嫩,不施脂粉还更美丽呢。” 梅子勉强地说着,又干咳了几声。 “梅子样,等下如果你能起床,还是劳你驾替我画眉,唉!为了男人,真烦死了!” 绢枝子以为说了后面那两句话,会引起梅子的同情;却没料到反而引起了她的反感。 “为了男人吗?绢枝样,为什么一个女人非给男人玩弄不可呢?如果擦粉涂胭脂是为了天性的爱美,我并不反对;若是仅仅为了使男人高兴,我觉得这种化装,简直给女人们一个莫大的侮辱,你说对不对?” “梅子样,还说什么侮辱不侮辱呵,我们的生活,难道还是人的生活吗?” “谁又在发牢骚了,真有点无聊!随‘皇军’做慰劳队,是多么光荣的事,难道精神上还有什么不愉快吗?” 这是隔壁的美田子说的,她是个非常风骚的妓女,一开口便叫人讨厌。为了她常常在川岛支队长那边来往,许多人都不敢得罪她,说这话时,她的怀里正躺着一个鼾声如雷,像猪一般的小队长,她的话,也许故意说给那家伙听的;但绢枝子并没有理她,只管修她的指甲。 这是一群刚由汉口开到沙市来的营妓,一共有九十六人,散居在福安旅社。梅子一到沙市就病了,发烧,咳嗽,整天头晕。她很伤心,做梦也没想过来到中国,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以为慰劳队只是把千人针①,旗帜,罐头,手帕,慰问袋这些东西,送给他们就算完事;谁又知道一来到汉口,就把她们编为营妓,夜夜供给那些野蛮的官兵,发泄兽欲呢? 【①千人针:二战时,日本军队用来趋吉避凶的一种迷信品;可以被看做一条腰带,美其名由一千名女性在白色布条上,每人一针缝上红线。】 “唉!上当,上当!我为什么也入了虎口呢?” 梅子在愤恨到极点时,只好把被窝蒙住了头,自言自语地说着。 二 梅子是鹿儿岛白黑郡的人,父亲是个制鞋工人,昭和五年,带了全家来东京谋生活,谁知城市的小姐们,早就不穿那种不美观的鞋子了;加之梅子的父亲金次郎,原来是个农民出身,为人非常忠厚,他不是做买卖的能手,因此不到三年,生意不但没有赚钱;而且连本都赔光了。母亲呢?是个非常温柔,善于体贴的女性,她见丈夫的连气不好,于是就拚命节俭,连饭也不敢多吃;白天趁着丈夫外出的时候,就接受了许多衣服来洗,希望以自己的劳力所得,来帮助家里的开支。 金次郎的心地非常善良,他眼看着七十岁的老母和柔弱的妻子,因为营养不良,而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梅子上学的费用,也成了问题;于是就依着朋友的劝诱,到中国的辽宁去做生意,刚刚一年的功夫,发生了“九一八”事变,金次郎被征调入伍,三个月之后,便送掉了生命。当这恶耗传到梅子的母亲耳里时,她曾晕过去三次;祖母也在那年因流泪过多患了眼疾,又因为没有钱就医,终于成了瞎子。梅子那时才十岁,眼看着家里遭遇这样的不幸,除了陪着母亲哭泣以外,还能帮忙什么呢? 上天好像故意与穷人为难似的,梅子的母亲,在父亲死去的第二年,便得了很厉害的肺病,不久就与世长辞,剩下梅子和她的瞎眼祖母,相依为命,过着最穷困最凄苦的日子;一个月之后,才被叔叔接回鹿儿岛来。 从此一个失掉了父母之爱的孤儿,开始了穷苦无告的流浪生涯。 三 梅子做过咖啡店的侍女;当过看护;也曾充舞女;还在产科医院做过几天产妇;但她并不是孩子的母亲。 这是使梅子最痛心的一个回忆,只要看见人家的孩子,或是怀胎的孕妇,她便想起她那段凄凉悲痛的身世来: 是一个水晶似的月亮,普照着大地的晚上,她躺在三十四号产房里呻吟,看护走进来扭燃了电灯,梅子的眼睛,顿时感受到万支箭射着一般地刺痛。 “林芙样,医生来了没有?快点施手术吧,我痛死了!……” 梅子流着泪向看护哀求。 “医生说,要明天下午才能施手术,孩子太大,不容易出来;忍耐一点吧,熬过今夜,明天就好了。” “为什么不早点开刀呢?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的生命不能延长到明天;林芙样,请你做做好事,催促医生快点来吧,或者给我一把刀,我自己……” 梅子的哭声,更来得尖锐而伤心了。 “半夜三更,你这么哭哭嚷嚷的干什么?谁叫你自己造了孽来害自己!” ——自己造了孽来害自己,这是什么话呢! 梅子正想详详细细地告诉林芙,她的父亲是谁逼得他去当兵,把命送在中国的;她的母亲是谁逼死她的;祖母的眼睛是谁使她瞎的;自己又是个如何纯洁的少女,是谁奸污了她,使她今天有这个结果的;不料睁开眼睛一看,林芙早已走了,房子里冷清清地只剩下她一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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