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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疑云

  一

  丁太太自从那天在丈夫的香港衫口袋里,发现那个女人的照片以后,心里便感到不安起来。每天当丈夫去上班之前,总想鼓起勇气问一声,究竟那女人的像片,如何到了他的口袋里?但为了她还想要多知道一点秘密,溜到嘴边的话,她又咽下去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黄昏,丁三白吃完晚饭,洗了澡,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便要出门。

  “三白,这几天你老不回家吃晚饭,今天好容易在家刚吃完饭,又要出门,究竟你在忙些什么呀?”

  “忙些什么?你问它干吗?我曾经对你说过,男人们的事,最好太太们不要过问,一来省麻烦;二来——说实话,有些事,女人根本就不能过问的。”

  丁三白平时对于太太是很温柔的,虽然有时也说过男子治外,女子治内一类的老古董话,汪英总是微笑着和他抬杠一番,最后多半是三白屈服:

  “好了!好了!算我认输,我们不要再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免得弄假成真,伤感情!”

  今天可与往日大不相同了:三白的态度是那么强硬,不客气,也许在他说话时,并没有什么恶意;而在汪英听来,彷佛每个字都是带刺的;尤其是:“有些事,女人根本就不能过问的。”这句话实在太使她伤心了!

  ——是的,例如你在外面交女朋友这件事,我根本不应该过问的。

  她很想这么顶他一句;可是,为了害怕会引起他的愤怒,她只得拼命压制自己的感情,忍住了。

  “是的,太太不应该过问丈夫的事,也正像丈夫不应该过问太太的事一般,我本来不应该盘问你的行踪;不过,这几天来你老是不回家吃饭,脾气也变得急躁了,究竟为的什么呀?难道公司里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

  “你猜得不错,正因为公司有事,所以我这么忙。英,我也知道每天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是不对的,你会感到寂寞无聊,说不定还会怀疑我……是不是?英!”

  丁三白不说还罢,一说,真把汪英气坏了!

  “哼!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我一个人在家里倒没有关系;只要你在外面交了女朋友,先告诉我一声,免得你们亲哥哥爱妹妹的打得火一般热了,我还蒙在鼓里,一点儿也不知道。”

  汪英这几句酸溜溜的话,说得三白莫名其妙,如坠五里雾中。本来他穿好皮鞋,马上就要走了,为了太太这几句无头无尾的话,他索性站住了。

  “英,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这几天因为公司加班,有几位同事轮流请客。所以常不回家,你倘要疑心我有外遇,那就太冤枉了!”

  “冤枉吗?一点也不!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的秘密揭穿的,你得小心点呀!”

  汪英说完,自己先格格地笑了,笑得那么勉强,不自然;而且听起来好像在哭的样子,丁三白以为她在开玩笑,也并不在意,他看了一下手表,便匆匆忙忙地开门走了。

  二

  汪英目送着丈夫的背影,消逝在拐角处之后,她颓然地回到寝室,倒在床上,两眼直望着天花板发呆,猛然地,她的视线投射到那件丈夫穿着上班的白绸香港衫,她立刻起来去搜查她的口袋。

  “咦!像片他都没有带走?”

  她像触了电似的,周身都感觉麻痛起来,她把像片握在手里,视线一落到那女人的笑脸上,她的心就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那么急躁,气愤,像火烧着一般地焦灼,热辣……她不能忍耐,她恨不得一下把这女人的照片撕成粉碎,再用脚踏一阵,然后拾起来,把她丢在毛厕坑里,这样才能出出这口怨气。

  她躺在床上,尽力使感情平静下来,重新拿起相片,仔细端详了很久。这是一位年龄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少妇的半身像,丰满的美丽的脸庞上,配着一双又亮又黑的眼睛;两道秀眉生得不长不短,浓密适宜;鼻梁和嘴唇,配合得异常匀整,那微微地露出一排上牙,是那样整齐洁白,像是一位牙科医生,专为摆在橱窗里做装饰的模特儿的假牙一般,没有一颗是不美的。头发烫得像海里的浪涛,大波浪里又有小波纹;两只耳朵上,悬着一对白珠子耳环;穿一件银灰色的花缎衣,衣领和衣襟边上滚着黑边,盘着像蝴蝶似的花扣子;她的头稍微向左边倾斜,由嘴角露出来的微笑是那么迷人,那样甜美。

  ——不要说三白是个男人,就是我,见了这样的女人,也不能不动心。

  汪英在内心里自语着,她把像片翻过来看,那两行刺目的字迹,有如一根针似的刺进了她心的深处,这几个字,她是至死不会忘记的:

  “白爱永存 贞妹赠”

  ——到了称“爱”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怎样,不用说可想而知;只是“贞”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呢?

  汪英把她所认识的女朋友都想遍了,没有一个和像片相似的;更没有和贞同名的;再说像片上并未注明年月日,不知是什么时候送给三白的。这时她又恨起那个讨电费的家伙来了,当他来收费的时候,恰好家里的钱不够了,于是只得到丈夫的口袋里一摸;谁知在他的身份证里,发现了这个秘密。一星期以来,她痛苦得几乎到了要自杀的地步!可是,平心而论,丁三白的确是个好人,他在同事中间,素有“圣人”之称,尽管公司里面有年轻的女打字员、漂亮的女护士,别人喜欢拿人家的太太来吃豆腐,找女职员寻开心;而丁三白却非常讨厌他们,常骂他们无聊;在女人面前,他老是摆着一付冰冷的面孔。

  他和汪英结婚已经三年了,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两人都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丁三白在一个国营贸易公司担任秘书;汪英在省立某女中当国文教员,夫妻两人住在公司配给的一所廿个榻榻米那么大的房子里,过着安定快乐的生活。汪英功课太忙的时候,就临时雇一个小姑娘来帮忙;寒假、暑假,照例是汪英做饭洗衣,打扫厕所厨房,倒垃圾;丁三白就帮着烫衣服,整理院子,洗碗筷,有时也帮着太太改几本作文卷子。他们不论早晚午间,总要抽出一点时间来,收听几曲高雅的音乐,以便调剂调剂一天的疲劳;谁又料到在这样美好幸福,静如止水的环境里,会无端掀起这惊天动地的浪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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