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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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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听到养父两字,彷佛天空掉下一颗炸弹,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袁美娥,等待对方的答复。 “是的,李阿狗是你的养父,你是李阿狗的养女,你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我妈叫我不告诉你,怕你伤心;但是你今天骂我不怕羞,我索性统统说出来算了。” 孩子们的天真是可爱的;可是有时为了太过于天真,往往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事,他也坦率地说了出来,以致引起了若干纠纷,袁美娥就是一个例子。 李阿狗夫妇保守了十二年的秘密,如今揭穿了!幸亏宝珠很聪明,她回到家里,装着没有事儿似的,并不在妈妈面前表示与平时两样,她幼小的心灵,虽然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但她还希望这是袁美娥造的谣,故意来报复自己的。 李阿狗过去是替日本人在一间酒家里管账的,如今失业了,和朋友们合伙做点卖布的生意,妻子是一个心肠慈悲的好人,为了自己没有生育,整天求神拜佛。她爱宝珠,把宝珠当做自己亲生的女儿看待;她痛宝珠,常常在煮给丈夫一个人吃的红烧肉里,挑出几块瘦的来塞进宝珠的便当里,让她带到学校去吃得舒舒服服的:而在李阿狗呢?刚刚和他太太相反,内心里没有感情,脑海里充满了金钱观念,他在外面另外姘居了一个女人,而且生了儿子,已经三岁了,太太还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为了两个家的开支,比从前要多一倍,他近来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躁,说起话来,好像和谁吵架似的那么态度凶狠,语气傲慢。 宝珠每次看见爸爸和妈妈吵闹时,便暗暗地流泪,过去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问题,如今却拼命寻找证据,究竟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呢?自己是不是养女呢?看到爸爸近来凶恶的态度,她想:也许袁美娥的话是可靠的,他一定不是我真正的父亲;但妈妈待我这么好,她又不像是养母。不管怎样,从此宝珠弱小的心灵上,刻下了一条不可磨灭的伤痕,埋下了一颗不幸的种子,悲惨的命运,竟降临到这位红颜薄命的姑娘。 这难道是在做一个可怕的恶梦吗?宝珠竟被父亲逼着在××公共食堂做起女侍应生来了!一直到今天,她还不相信这是事实,彷佛还在做梦似的。 “爸爸,那种下贱的事情我不能做,宁可饿死,我也不当酒家女。” 每当没有客人,她在片刻休息的时候,便要回忆一遍在来到食堂之前,和她父亲说的一夕话。 “胡说!女招待是一种很正当的职业,事情少,挣钱多,在失业声中,男人都在羡慕女人,你长得这么漂亮,包管有贵人会看上你,将来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嫁给他,有吃有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李阿狗说到这里,忍不住两眼放射出希望的光辉,嘴角泛着微笑,他把宝珠的小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右掌里,手是那么柔软,那么白嫩,虽然她每天要帮着妈妈做饭洗衣;可是天生成的白嫩皮肤,两条手臂,恰像荷塘中刚生长出来的两根嫩藕,真有说不出的可爱。 突然宝珠放声大哭起来,身子倒在父亲的臂弯里,李阿狗双手捧起宝珠的头说: “傻孩子,这是好事,××食堂的朱老板,和我是三十年前的好朋友,他不会亏待你的,你的美丽会压倒所有的女招待,你一去,包你会成为领袖,你瞧,袁美娥长得那么丑,她母亲前几天还来向我拜托,要我在朱老板面前说说好话,好好地把美娥打扮一番,总可以有资格进去的;这件事,可真有点为难,论理,我应该帮忙她,因为你和她曾经同过学,何况她的家庭环境又不大好。” 宝珠听到袁美娥三个字,更加伤心了!她记起那次和美娥,为了嫁人和读书问题吵嘴的事来,她想自己是这么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如今要到公共食堂去当女招待,给无数流氓似的男人,去寻开心,这种侮辱,实在太使人不能忍受了! “阿爸!我不去!我绝对不去!如果你要我去赚钱,什么苦工我都可以做,就是不做公共食堂的女招待!那简直不是人做的,我的名誉要紧!人格更要紧!我还年轻,我有我的前途,我不能这么早就牺牲!爸爸,我求求你,我不去!我不能去!” 宝珠含着眼泪双膝跪下向父亲哀求,她父亲不但不因为女儿伤心而有丝毫感动,他反而变得像一只野兽那么残忍,他一脚踢倒了宝珠,宝珠的头碰在矮桌子上面,像一个皮球碰在篮球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妈呀……” 等到宝珠的妈,听到女儿凄厉的叫声,从猪栏那边跑来时,宝珠已痛得晕倒在地上了。 晚上,宝珠的妈弄清楚了事情的源源本本,她一面安慰宝珠,叫她好好地睡觉,一面质问丈夫为什么:这样残忍,硬要逼女儿去当女招待。 “你是个妇人家,懂得什么?十七八岁正是女孩子的黄金时代,她不趁着这个时候多赚几个钱,找个如意郎君,难道还等到老了去做尼姑吗?” 李阿狗气愤愤地回答他的妻。 “宝珠一心一意要读书,她常常跑到她的学校去找校长替她想办法进中学,你既然不能成全她,让她再进学校,何必一定要逼她去当女招待呢?” “哼!找校长想办法,只有你这蠢猪才相信她的话,告诉你,听说她和那学校里一位姓江的外省籍老师恋爱了,再不早点替她解决婚姻大事,说不定她真的会爱上一个外省人。”李阿狗没等太太说完就紧接着说。 “外省人有什么关系?只要他心地好,家里没有太太,反正大家都是中国人,怕什么呢?” “哼!怕什么呢?怕他穷,怕他养不活宝珠,更养不活我和你;不要噜苏了,我已经决定了下月初,就送她到××食堂去……” 现在宝珠真的如她父亲所料,她已成为××公共食堂的一颗红星了。 说起她的脸孔来,并不长得怎样特别美;可是整个的轮廓是匀整的;眼睛,鼻子和嘴唇的距离是那么恰当,调和;尤其她的一对眼睛,具有一种迷人的魔力,黑珠子像水银似的在雪白的眼睛里滚来滚去,眼睫毛生得又长又密,笑起来时,那两颗黑珠子亮晶晶地,使你陶醉;她的嘴长得不大不小,说话的时候,露出两排异常整齐像白玉似的牙齿;她的态度雍容大方,沉默寡言,走起路来,像小燕子似的轻盈,腰围很细,很软;背影特别美,说得过火一点,她简直像希腊女神似的,令人一见,会肃然起敬;这种典型的女人,是不应该来到特种酒家的;然而不幸的命运,终于逼着她,走上了这条在她认为女人最没有出息的路。 ——无聊,无聊,这都是些没有灵魂的女人,在出卖她们的贞操!在她初进××公共食堂的那天,便有这样的感觉。 这难道还是人的生活吗?每天从上午十点开始,便有客人来喝酒,寻开心,有些男人,来到食堂,目的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尽量调戏女招待,起初要她陪他们喝酒,吃菜,慢慢地酒喝多了,成了半醉的状态,于是开始放肆起来,他们要求女招待用筷子夹菜喂到他嘴里,再进一步,要她用嘴含着一口酒喂到他的嘴里,再进一步地,一手把她抱入自己的怀里,一只粗大的手,就像疯了似的,开始在她的身上乱摸起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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