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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县给我的印象(3)


  为的要明了山东妇女救亡运动的情形,所以又问了这声。

  “没有,也没有这一组织。”

  我想,报馆的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始终问不出头绪,只好扫兴而归。

  “太不成话,抗战快一年了,山东的妇女还没有组织起来,的确是不应该有的现象。”

  我对三嫂愤愤地说着,她主张再去找妇女问一问,我想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即使找不到知识分子,去访问几个小脚老太婆,也可以了解一点她们的生活,和对于抗战的认识。

  事情真巧,刚想回到家里去休息一下,喝一杯开水,走进大门,便遇着一个穿旗袍像女学生似的年青女郎,于是我便不揣冒昧地和她站着攀谈起来,好在她看出来我们是女兵,也就毫无拘束地有问必答。

  说到要赶快发动曹县的妇女参加抗战的问题,她好像受了谁的气要向我发泄似的,气冲冲地说道:“哼!妇女参加抗战,我们也知道很重要;但是男子们说:‘女人抗什么战?’韩主席(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叫主席!)在山东的时候,绝对不许民众有什么组织的,他更没有把女人放在眼里,因此山东的妇女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组织,不过现在比较好了,沈主席来,已经有了曹县和山东全省动员委员会的组织,现在正在登记知识分子编队训练,我也去报名了,受训期满后,就分派到乡下去做组织民众的工作。”

  原来她是个中学生,高中还没有毕业,来到曹县不过半个多月,她说话时有条有理,落落大方,是我理想中的女性典型之一。

  “不要女人参加抗战,除了汉奸,还有谁敢说这种岂有此理的话呢?”我说。

  “喝,那才多着呢!”她回答我:“咱们这地方,文化实在太落后了,一般人的脑中一直到现在,都还瞧不起女人,以为女人只能烧饭生孩子的。从许多小姑娘裹足这一点来看,你也知道她们的脑筋,是如何地被封建思想束缚着。”

  “这种现象,全中国都是差不多,鬼子们的大炮,虽然轰断了套在妇女们脚上的封建锁链,她们也有机会跑上前线,或去到遥远的异乡做抗战工作;但很少有人真正了解,这占中国人口半数的妇女参加抗战效力之大;如果没有妇女参加,减少了这一半力量,该是如何重大的损失!我们觉悟了的知识妇女,应该加紧团结起来,去推动各阶层的妇女运动,组织她们,领导她们参加抗战。”

  话谈得很多,我留她进去坐坐,她却婉辞谢绝了,为的还要去找一位朋友,是约好了时间的。

  “这是山东的新女性,一个民族解放的战士!”

  望着她的背影,我微笑地说着,幸而遇到了她——黄文小姐,否则,太使我失望了。

  五、迎进了财神菩萨

  “财神菩萨来了!”

  每次踏进饭馆,满口长沙话的廖副官,总望着那几位含笑欢迎我们的茶房,这么滑稽地说。

  “您来了,请楼上坐。”

  他们并不懂廖副官的话;但我们是知道这话的来由的,所以每次都是笑弯了腰走上楼去。原来副官处的厨子,一直到我们离开曹县的那天,他们还没有赶到,吃饭问题,就只好采用游击的方法解决。每个小馆子,分配几十个,我们四十几个人,就分配在一个叫做春云楼的馆子吃。第一次去的时候,忙得那几位茶房,楼上楼下乱跑,这一桌要馒头,那一桌要稀饭,只听到叫喊声,楼梯声,铁锅声响成一片,在这热闹的场合,就产生了不少的笑话,要他拿酱油,他把醋拿来了,要辣椒,他却端来一碟大葱。

  “怎么?茶房,你的耳朵那里去了,我要忌讳(即醋的别称)你却拿了酱油来,是故意和我开玩笑,还是忙昏了头?”

  章秘书一口湘乡话,想骂几句却先笑了,黄处长连忙拖住他,轻轻地附在他的耳边说道:“你不知道,他们在过去旧军阀官僚统治时代,是一辈子过着奴隶生活的,一看见官,心就吓软了,我们现在要吩咐他什么,千万不可大叫大嚷,只用手把他招来轻轻地对他说,否则他会吓昏了的。”

  说完又那么表演了一套,果然他所吩咐的素炒白菜,不要炒得太熟,不要放欠粉,少放点油,噜哩噜苏许多条件的命令,茶房都一字不漏地背给掌锅的听了。

  “他不是吓昏,实在是喜昏了,你看,这么多财神菩萨到家,恐怕从来没有过的‘开洋荤’。”

  这是廖副官长沙的土话,此后只要一提到财神菩萨,大家的脑海里就涌现出一副茶房忙乱;章秘书生气;黄处长把头一伸,两眼直视茶房,轻声细语地,像和恋人谈情话似的微笑着吩咐茶房这样那样,满桌子全在打哈哈的图画来。

  “黄处长,你真了解他们,体贴他们,如果章秘书和你一样,茶房绝不会把忌讳误听做酱油的。”

  我说着,大家又哄笑起来。

  黄处长不但幽默,而且精明能干,对人又和蔼诚恳,三哥说他的太太刚去世一个多月,当他接到不幸的恶耗时,有好几天不说话,虽然拚命地喝着酒,他都没有误过一点事,他说话的时候,很容易引起人发笑,而自己却好像并不懂别人为什么要笑似的。

  在行军的时候,照例物质生活是很苦的,然而住在曹县六天,却过得非常之好,两元钱的和菜,十来个人吃得饱饱的,有鸡、有鸭、有大块文章(即肥肉)。这里的生活程度真低,一元钱可买十九斤米,两毛钱一斤的肉和鸡;可是一般老百姓的生活太苦!几块粗硬的大饼,一碗像米汤似的稀饭(其实是用麦粉和成的,完全像浆糊)就是他们每顿的粮食。肉,是不容易吃得到的。

  曹县是一个很小的县城,加以人口太多,街上老是被军人和老百姓挤得满满的,每次吃完饭后,我们就各人回去做各人的事,到了上午九时和下午四时,大家又从不迟到地向春云楼走去,我因为只顾埋头写东西去了,常常忘记了吃饭的时间,幸好担任义务情报部长的章秘书,到时候一定有电话来。

  “喂,我们要出发了,你们赶快冲锋吧。”

  在五一国际劳动节的那天早晨五点半,我们离开了曹县,大家都感到恋恋不舍,老乡们是可爱的,他们亲切、诚恳、勇敢、义侠,再见吧!曹县!希望第二次来时,省府又迁回了济南,更祝沈鸿烈先生以破坏青岛的精神,来建设新的曹县,新的山东!

  二十七年五月四日,于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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