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血战三日记_谢冰莹

血战三日记

　　——某副师长谈抗战经过

　　正在愁着没有地方写文章，想打电话向副官处借一张桌子来，忽然电话响了，听声音，这是黄参议打来的。

　　“喂，谢团长，××师的副师长刚从前线归来，他有许多新消息供给你写文章，你有功夫来吗？”

　　“好的，我立刻来。”

　　刚洗过头发，还没有干，我等不及了，一听到有前方的消息，比得着什么宝贝都高兴，就三步跨做一步走，很快地来到了军部。

　　黄参议介绍了我们之后，我就单刀直入地开始访问：“请副师长，多多告诉我一些前线将士们，抗敌的经过吧！”

　　“没有什么特殊的消息报告，所有在前线作战的队伍，都是一样地勇敢的。”

　　他自谦地说着，声音像女人似的那么柔和。

　　“不要客气，就立刻讲吧！”

　　黄参谋代我催促，这才开始听到副师长谈他们作战的经过。

　　“我带了××旅（注：×副师长兼任旅长）由××西门出发到××宅是九一八的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在蒙眬月色中，把我军应守的阵地接收完毕了。在火在线，一连会着三个旅长，大家谈起敌军那种偷生畏死、狼狈而逃的情形，真令人发笑。这一晚，敌人没有来攻。我们严守阵地，间或有稀疏的炮声传来，走出门外一看，只见星光黯淡，村落荒凉，除了我们的队伍外，听不到一点人声。战场的凄凉，原本算不得什么；但这次敌人的炸弹，大炮，牺牲了无数的老百姓，弄得他们妻离子散，鸡犬不宁，实在太叫人痛心！

　　“第二天晚上，敌人来猛攻阵地，炮声隆隆，房子都被震动了。我们的队伍，在昨夜就要冲过去的，一听到炮声，大家就不顾死活地只管向前冲去。有两排人首先摸了过去，敌人败退了，其余两排又接上去。敌人见我来势汹汹，拚命加紧大炮攻击，于是流血的序幕开始了，我方受伤的官兵很多；可是谁也不害怕大炮。每个人都在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地，愿以血和肉，来抵抗敌人的飞机大炮，以争取抗战的胜利。

　　“这晚正值旧历中秋节，月色特别清朗。后方的人们，这时正在那里愉快地赏月，而战地却用大炮代替了鞭炮，用鲜血代替了葡萄酒。弟兄们都忘记了中秋吃月饼，只记得拚命去夺取敌人的头颅。

　　“十点以后，炮声愈加猛烈了！我们阵地的右翼是××行，由××开来的××旅就驻防这里。该旅的旅长姓×，是湖南郴州人，他能说一口很流利的广东话。我们间的电话像炮声一般，没有间断。有时他太忙了，一接上电话筒就说：‘快不要和我讲话吧！我正在指挥作战，忙得很呢！’有时他打过来的电话，我也没有功夫接……

　　“第二天早晨，我们刚刚开始吃饭，大炮又来光顾了，空隆几声，打得屋上的瓦片乱飞，差一点连我们的饭碗也打破了。”

　　副师长说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话的本领真大，不慌不忙，有条有理，而且很能描写当时的情景，令人一听如亲历其境似的。

　　“那时的空气非常紧张。”他继续着说：“前方不住地来电话告急：‘我们的阵地被大炮轰翻了，弟兄都被埋了，死伤的特别多，怎么办？’我回答他们：‘死守！轰翻了也得死守阵地！死伤得只剩一个人，也不许后退！死完了，就算尽了我们卫国守土的最后责任！’”

　　——不可抵御的伟大而壮烈的牺牲精神！

　　我真想大声叫喊出来，为了怕打断了他的话头，只好让内心的激动代替。

　　“这天从早晨七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炮声没有间断过一分钟。受伤了的官兵，络绎不绝地，流着血从旅部的门口经过，他们见了我只亲切地叫了一声：‘旅长！’不呻吟，也不表示痛苦，只是低下头来，慢慢地挣扎着走他的路。因为大炮攻得太厉害了，连担架兵也无从救护，因此受了重伤的，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地，就这样做了壮烈的牺牲。

　　“后来实在被大炮打得太厉害了，死伤的官兵又多，暂时放弃了原来阵地移驻河边。晚饭后，我军又增援一营，于是下令夺回阵地。这时敌人仅留少数机关枪在那里防守，我军冲过去，他们丢了枪就跑。我们不但收复了原来阵地，而且获了许多枪炮和子弹。

　　“第三天，敌人大概是精疲力竭了，所以没有来攻。我们趁着这时，赶快把被敌人破坏了的工事修好；不料第四天，他们又以大炮、飞机、坦克车来猛攻了，我军死伤的更多，我唯恐有士兵后退的，于是下令各团长，营长，我们要死守阵地，不能后退一步。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血战了三天三夜，终于把敌人赶到了××宅，虽然我方牺牲了不少的官兵，而敌方比我们死伤的更要多！”

　　“报告副师长！请理发！”

　　忽然一个会理发的勤务兵，提了小箱子进来，要替副师长理发。我请他一面理发，一面谈话。起初他不肯，勤务兵老站着不动，经我再三要求，他才坐到那张高椅子上去。

　　“请继续说吧！”

　　我忘记了他已经说了不少的话，茶也没有喝一口，又在催促他。

　　“值得我们高兴的，是在这次抗战中，每个官兵都很勇敢，他们负了伤，还不肯退下来；有几位连排长，左手打断了，右手还在拿着枪指挥作战。我们都把‘死’字忘记了，只知道前面有敌人，只知道怎样去扑灭他们，才算尽了我们对国家民族的责任。”

　　“这就是铁军的精神！”

　　我说着，心里燃烧着对于这些英勇将士们的无限钦佩与景仰。

　　“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他回忆了一下，又微笑着说：“有一天，××团的团部，移动到旅部的位置，团长对他的部下说：‘旅部在这里的时候，附近中了好几次炮弹，旅部都没有打坏，一定是旅长的福气特别大，我们搬到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话刚说完，他和团附正看地图的时候，忽然炮声隆隆，向这边射击。团副说：‘团长，炮声打得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到地下室去暂避一下吧。’他们刚下去，空隆一声，把屋子打坏半边。电话机也就在这时殉难了。”

　　哈哈哈，又是一阵笑声，充满了整个空间。最后我们谈到了伙夫，副师长连忙抢着说：“唉！伙夫真伟大！他们挑了饭菜，从好几里路的后方送来，有的被流弹打伤了，有的被炸得粉身碎骨；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怕，仍然有人挑了饭菜，冒着雨，冒着炮火送来。我们如果没有他们送饭，都要饿死了，还说什么和敌人拚命？”

　　“对了，他们的生活最辛苦，然而工作最重要。每天他们等一切人吃饱了，自己才用一点残汤剩饭充饥。”我也是第一个同情伙夫的人。

　　暂时沉默了二三分钟，副师长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来问我：“×团长，我觉得战争实在太残酷了！人为万物之灵，应该爱好和平的，为什么要有战争？什么时候才能达到真正和平的目的？”

　　“人类一天有侵略者存在，战争就一天不能免。真正的和平，是要用无数的头颅和热血换取得来。我们明知道战争的残酷，而造成战争罪恶的，是少数狼心狗肺，自私自利，无公理，蔑人道的军阀，以及帝国主义者。他们的刽子手，是人类的公敌，我们要消灭他，就免不了战争。等到把全世界的帝国主义者都打倒了的那一天，就是人类实现真正和平的日子。”

　　我回答副师长。

　　这时我似乎有点疲倦了；可是副师长究竟不同，他虽然谈了一个多钟头的话，精神还是那么好。理发匠的工作也完成了，勤务兵冲了六杯牛奶来，大家围在桌子上喝着。紧张了一个多钟头的情绪，到这时才轻松下来。

　　一九三七年十月十四黄昏，于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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