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往那里逃_谢冰莹

往那里逃

　　天还没有亮，女房主人慌慌张张地扯着我的衣裳问：“先生，火炮响得太厉害了，我们往那里逃？”

　　“不要紧的，这是我们开大炮打日本鬼，等一会他们就打败了，有什么可逃的？”

　　我用生硬的上海话安慰她。

　　“呵，那是阿拉的大炮，交关好，交关好，有先生在这带，阿拉弗怕哉！”

　　虽然她假装镇静；可是脸上的惊惶表情，随着炮声的次数，一分钟比一分钟地紧张起来。

　　“先生，阿拉真艰苦，现在米也买不到，盐也买不到，如果逃到外边去，阿拉都会饿死的！”

　　“不要紧，不要紧！在这里，我们可以给你饭吃，替你打日本鬼，不要害怕，安静地住着吧。”

　　也许她没有听懂我的话，只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我对她的睡房，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除了两张床，一张破桌子，两只马桶而外，连一条小凳都寻不出，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堆积得不能举步，破碗、破罐、烂衣裳，到处都是。我想她的最大家当，也不过是两床破絮，一件破棉衣；然而这里究竟是她的家，她的归宿地。谁愿意做丧家之犬呢？谁愿意跑到外面去受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苦呢？

　　“先生，不得了，不得了，炮声就在我们的屋子后面响，这所房子不会炸毁吧？”

　　女主人带着她最小的女孩又跑来噜苏了，后面跟着进来的，是她的丈夫王进德。到底是男人，他似乎懂事一点，他说：“先生，你们在这里，我们很放心，先生，我们要请你们保护。”

　　×师长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们好福气，我们住在这里，日本人是不敢来的，不要害怕，我们把日本人打倒，你们就可以安居乐业了。”

　　男的完全听懂了，从心坎里发出放心的微笑。

　　跑去竹林里散步，四周静寂寂地只听得断续的蝉鸣，激战了一夜的炮声，暂时停止了，我想这时忠勇的弟兄们，也许正在扛抬受伤的战士，或者装子弹，或者吃饭休息，我恨不得立刻跑去看看他们，慰问他们。

　　“炮片飞到这里来了！”

　　一位卫兵拾了许多大炮的破片在那里看，我赶快跑去拿了一块，女房东吓得不住地战栗：“先生，大炮打到屋里了，真是危险，真是危险！”

　　我把昨天一位受伤的营附告诉我，前天在姚家宅，看到一个妇人被大炮声音吓死，一岁半的孩子，在床上哭个不住的惨事告诉她，要她不要这么着急，否则也会吓死的。

　　“你知道吗？日本鬼的飞机大炮到处轰炸，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都有死的可能；光只逃难，绝不是办法，你应该立刻和我们军队合作，大家一同去打日本鬼；最要紧的，这一带的汉奸很多，你们要帮助我们抓汉奸……”

　　话太多了，我又说得快，她自然莫名其妙，于是找了上海战地服务团的周同志来，用本地话翻译给她听。

　　唉！可怜的中国老百姓，他们只知道逃难，只知道着急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一家，他们似乎并不了解没有国，根本就没有家，没有民族，就根本没有个人的生命。现在整个的中国，到处都成为日本强盗们的炸弹大炮轰炸的目标了，可怜的老百姓呵，你逃到那里去呢？

　　一九三七年九月三十，于××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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