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日记长了蛆虫的伤口_谢冰莹

长了蛆虫的伤口

　　天还没有亮，就听得楼下在说，昨夜轰炸的地方，就在我们的前面不到一百步，怪不打我们的房子都震动了。深怕住在承天寺的百多个伤兵受难，我们全体都跑去看。两个孩子在炸倒了的房子里寻找什么，一个老年男人，两眼泪汪汪地在搬那只破红木箱子。一连炸坏了五栋房子，隔壁就是承天寺。我们急急地跑去一看，在四具僵硬的尸体上，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我想他们一定是被炸死的。

　　“昨晚太危险了，半夜里瓦片像子弹似的落在我们的身上，幸而没有受伤。”那个轻伤的班长张森焱，一见到我们就这样说。他是个头脑清楚，非常爱国的军人，常常和弟兄们谈他对于抗战的主张：“中国除了和日本强盗死拚以外，绝没有第二条出路。即使像衣索比亚一样的结果，也非奋斗到底不可！”

　　对于这次的撤退，他说：“并不是打不过他们，而是因为战略上的关系，我们暂时退下来了，对于抗战前途，绝对不要悲观。我们要坚决地相信，只要能持久抗战，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的！”

　　常常有少数胆小的伤兵，希望早点回到后方去休养，他就很严肃地对他们说：“同志，国家正是这个时候需要我们流血，如果伤不重，就不要去后方，在这里休养几天，我们再一同上火线去！”

　　今天来轰炸苏州的，完全是意大利的飞机。机身是深灰色，飞得很低，很快。从窗口里望去，里面坐几个人，带了几颗炸弹，都看得清清楚楚。投弹时，并不像日本飞机一样的往下钻，然后又抬起来，经过唔的一声惨叫后，再轰隆轰隆地投弹；它只是平静地飞过“唔——唔——唔”，接着是空隆空隆，像打大炮似的把炸弹投下来。

　　听到刚由南翔下来的士兵说，今天马路上已经被炸死好几千了，小河里的船也炸翻了八十几条。因为队伍太多，无法疏散；又因缺乏向导，不知从小路走，而挤在马路上，和敌人易于认识的河道里，所以冤枉地牺牲了这许多生命和枪械。

　　今天收留了一个不知是那一师的伤兵，已经四五天不换药了，腰部被机关枪扫射，穿了许多像蜂窝似的深洞，我揭开纱布一看，每个洞里有无数的蛆虫在蠕动。我拿着镊子的手开始颤动了，我生怕他痛，不敢去洗；但不洗出来，那些蛆虫不是一天一天长大起来了吗？不，我还是硬着心肠替他洗吧。棉花刚接近肉（其实是蛆虫），他就哎哟哎哟地大叫起来，我的心一酸，手指发抖，棉花就掉下了。
　　
　　在前方的野战医院，也曾遇到过同样的事，不过那些蛆虫小些，我没有这样害怕。今天我简直连望都不敢望牠；结果，我还是鼓着勇气把蛆虫一条条夹出来，然后再给他消毒，敷上药。时间花去了半个多钟点，我的心难受得几乎要裂开了。可怜的战士，为祖国受了巨大的创伤，到了这危急万分的时候，竟没有人照顾他，让蛆虫在肉里自由自在地生长。唉！宇宙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十一月十四日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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