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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中的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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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苏州,谁不忆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句子,谁不哼两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谁知这样美丽,这样静穆,这样雅致而富足的苏州,如今却变成像地狱般的凄惨,荒凉,恐怖了! 苏州,你这饱受敌机蹂躏的天堂,两个多月来,你已经受够了,你已成为百孔千疮,奄奄一息的死城了。我并不为你悲哀,我只有愤怒。整个的中国,多少锦绣山河,多少像天堂般的城市,都变成了一堆堆的瓦砾,都变成了一片片的焦土,都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鬼哭神号的地狱。苏州,怒吼吧!天堂快要沦为地狱了;早已成为“夜半警报到敌机”了!数千年来的安静生活,如今弄到鸡犬不宁!苏州的同胞呵,你是静静地让敌人毁灭,还是挣扎着奋勇地冲上前去,和敌人做一次最后的战斗? 为着和一位新加入我们团体的团员严超去谈话,同时买些写标语传单的纸张及稿纸信封之类,我带着少云,搭着军长的小汽车来到苏州了。车是十二点到的目的地,下午五时,军长和黄参议必须回前方,我们的事情,也必须在五点以前办好。因此吃完饭后,便匆匆地跑去找严超,然后回到街上买东西。 刚在一家书店里买好钢笔,警报叫了,店里的伙计,连忙跑出来关大门,他那种慌慌张张的表情,真令我看了好笑。 “等我出去再关吧!” “不能走,外面戒严了。” 他生怕我冲出去似的,站在门口挡住我。 自然,来到城市,是没有在战区那么自由的,警察一定要实行交通管制,不像在前线一样,整天有敌机围着你飞,不但没有人放警报,而且有时敌机在你的头上用机关枪扫射了,你才“呵”的一声蹲到树下去,或者躺在稻田里。在战区,我们对于敌机,简直像看一群乌鸦在天空翱翔那么平常,因此一来到苏州,便看到他们对于敌机那种害怕得可怜的样子,真好像看了一幕滑稽电影似的可笑。 和我们一同关在书店里的,还有三个伤兵,有一个在作战时被大炮轰聋了两只耳朵,他是听不到警报的,也像我一样,硬要跑出去,后来经过他的伙伴用手势告诉他敌机来了,他才坐下来大声喊着:“我要买梁山伯和祝英台。”为了他的声音过于洪大,引得大家都笑了。 “他以为人家的耳朵,都像他一样给大炮轰聋了,所以他在医院里说话,也像打雷似的。” 他的伙伴说着,大家更加好笑起来,谁知却引起了聋子伤兵的反感。 “听到了没有,我要买祝英台,梁山伯,究竟有没有这本书?” 伙计用手势告诉他没有这本书,我又故意走近他的面前,大声说着:“你要好好养病,不要看书。” 他摇了摇头,用手指着耳朵,表示我说的话,他并没有听到,正想用笔写给他看时,解除警报的哨子响了,于是又跑去第二家买东西。 走进中西药房,还没有开始买卖,敌机又来了,叮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我心里着急得直跳起来。要买的药,偏偏这里没有;如果再冤枉坐上一点钟,一下午不就完了吗? “苏州整天都有敌机来轰炸吗?” 我问一位店员。 “可不是整天都有敌机来轰炸,有时晚上也来,火车站已经炸过十多次了,每次起码丢几十个炸弹。” “这样轰炸,对于你们的营业太妨碍了!” “是的,你看最热闹的观前街,有许多铺子都倒闭了,这两个多月以来,不但生意清淡,有时一整天都不要想开店门。” 他说时不住地摇头嗟叹,我为了要打破这种恐怖而沉闷的空气,于是对他们说了些前线的情况,他们听到我们是刚从前线回来的,忘记了正在轰炸的敌机,大家聚精会神地来听我的报告,一直到解除警报,他们才微笑着送我出来。 再没有比今天还倒霉的了,敌机好像故意与我为难,刚走不到二十步,它又来了!这回我再也不能关在铺子里老等了,我悄悄地从一家鞋店里溜了出来,一个人站在屋檐底下,观看街上的动静,以及铁鸟下蛋的方向。 苏州的群众真训练得好,一闻警报,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拉洋车的,也都躲进店里去了,所有的铺子,都是闭紧大门,街上只有稀疏地几个维持秩序的岗警,和三四个站在屋檐下的穿草黄色制服的军人。 有一家卖水果的小贩,还没有关门,我跑去问问苹果的价格,他要一毛钱一个,我连忙走开了;隔壁是一家刻图章卖印油的,我正需要买一盒印油,于是大声叫“老板,老板”,谁知叫了半天,连影子都找不到半个;但店门是开着的,由此可以想见他对于敌机是如何地害怕,连门都来不及关,桌上的钱,也来不及收,就跑掉了。 “你知道这家的老板那里去了?” 我问一位做针线买卖的小伙计,他正蹲在弄堂里吓得发抖。 “躲了,躲了,你等下再来买吧!” 看表已经是三点半了,还不赶快买好东西,一定来不及赶上车子。我把少云喊出来,不管警察允许不允许,直往前面冲去;但有什么用呢?你有勇气走路,人家不开店门,结果还是空着急。 走过大约有半里路的街面,一种满目凄凉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脑子里立刻浮上了一个念头,呵,天堂的苏州,如今竟成了荒凉冷寞,萧条可怕的地狱了! 十一月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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