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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悲惨的印象


  已经是十一点零五分了,汽车还没有来,李主任拿着一根手杖,很失望地从外面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走回来。

  “唉!人家的汽车呜呜地叫个不停,我们的呢?”

  大家都呆呆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容,实在,大家都太疲倦了。庆龄和咏芬,已经倒在草堆里呼呼地睡着了,坐在凳子上的,也都低下头来在那里打瞌睡。

  “我们走路去吧?”

  芝英问李主任。

  “不能,还是等车吧。”

  沉默又占据了小小的房间。

  我们奉命在今天晚上须开到××去驻防,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就把行李捆好了,吃了晚饭就出发,到达兵站时,还只有六点,现在已经整整地候了五个多钟头,生来性急的我,几乎要暴跳起来了。

  半弯明月,像水晶似的徘徊在蔚蓝的云里,我独个儿跑去田野间散步,一种凄清寂寞的感觉袭上心头,夜是太静了,月是太美了,要是没有敌机的轰炸,没有大炮的响声,该有多少诗意,从我的脑海里涌出来;然而此刻我委实太难受了,为了候车,为了记挂着那个不知是否已经断气了的伤兵。

  月又被乌云遮住了,一阵凄厉的冷风吹过,我几乎站立不住,颤抖地向后面倒退了一步。谁从屋子里匆匆地跑出来,一阵犬吠声随在他的后面,我忽然又忆起方才那位瘦个子同志说的话来。

  “没有人埋,真太惨了,一个老百姓只剩两条腿,一个只剩半边头;最奇怪的,是那个炸开了肚皮的,肠子都统统流出来了,但人还是靠树干坐着。唉,唉!三四天了,还没有人埋,真太惨了。”

  我很想和佩兰去看个究竟,想法埋了他;然而为了被炸的地方,距这儿有相当的远,何况又在候车,不能离开。

  又是一阵冷风,吹得枯萎了的棉花树,瑟索地作响,不知是否我的视线出了毛病,好像在那颗大树下面,真的坐着那个被炸破了肚子的人,树枝上挂着那两条腿,还有半边头呢!

  不知是受不住寒风的袭击,还是心里感到恐惧,我终于回到那间充满了焦灼和沉闷空气底屋里来了。

  更静了,她们都没有半点声音。

  “李主任,那个伤兵死了吗?”

  我带着疲倦的声调问他。

  “死了,是刚才死的。”

  “没有人埋他?”

  “不,已经埋了。”

  我想质问他,既然是方才死的,为什么说已经埋了呢?然而这话我并没有说出。

  那是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我在竹林里和陈女士谈话,两个担架兵抬来一个由喉间里发出Kohohoho声音的伤兵,另一位走在担架床后面的看护兵说:“他被机关枪打破了脑袋,活不得多少时候了。”

  听到受伤者那种从喉间里哽住了湿痰似的声音,我也断定他的生命快告结束了。

  匆忙地,我们和看护长同去看方才抬来的那个伤兵,穿过了好几间屋子,才在草堆里发现他那具硬挺挺的身躯。

  头上虽然裹着绷布,但已经被血液染成暗紫色了,白里透红的脑浆,流在他的右眼角上,呼吸声更来得急促了;有时右手还能移动一下,拚命地在胸部抓什么,好像要一手把心肝挖出来似的那么难受,所有围着他看的医官、看护兵和我们,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我蹲下去摸摸他的脉搏,跳得特别厉害,唉!快完了!英勇的战士,快要壮烈地牺牲了!

  “没有希望了!”

  我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不能救了!”

  李医官响应我的话。

  “为了早点解除他的痛苦,你用麻醉药把他……”

  我居然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对方听了不住地点头;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并没有去拿药。

  老天呵!太令我伤心了,他这时的惨状,完全和我的母亲临终时一模一样,喉间里响着同一的声音,身子直挺挺地躺着丝毫也不能动弹,脉搏忽而跳得很快,忽而微弱得摸不着,唉!这是他生命最后的一剎那了!他是被残暴的日本强盗,用机关枪打破脑袋的,他的父母妻子儿女,也许正在期待着他寄钱回去养家,或者希望他打胜了日本,好回去大家团圆,谁料到他是这样苦痛地死了呢?

  他的腰间系着两块万年红布,上面写着他和十二个结拜弟兄,以及他们父母的名姓,他是××师××团×营×连的班长,名字叫诗书易,据和他同连的弟兄们说:他这次是第二次受伤,前次伤了左腿,刚好了不久又加入火线。他是个极勇敢,为人坦白直爽的战士,现在是完了,他是尽了他用血肉保卫祖国的责任;可是这些正在作战的勇士们底肩上,又加重一层负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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